王自給了蔣梅十天時間。在這十天里,王自終于體會到了什么是欲望,什么是等待,什么是心癢難熬,就好像自己剛出道那陣子,等待著上天賜給自己一個角色,什么角色都行?,F(xiàn)在明明是他要給蔣梅一個好角色,竟然也如此焦急,可見男人全是賤骨頭,在得手之前。不過,趁此機會,他倒成了關(guān)偉力的好朋友,簡直是難兄難弟,當然關(guān)偉力是為了他的電視劇,他則為了俘獲蔣梅。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這兩個生活目標并沒有大小之分,雖然在難易程度上,王自的要高多了:關(guān)偉力拍電視,要的是錢,只要有錢,就能拍出來,剩下的不過是時間問題和誰來接拍的問題,而王自的事則隨時都有可能功虧一簣。因此在關(guān)偉力面前,王自顯得高人一等。他的和顏悅色,也不是在求關(guān)偉力。為了證明這一點,看在難兄難弟的份上,他花了五天時間為關(guān)偉力的電視劇敲定各路人馬,幾乎是在揮手之間為關(guān)偉力成立了一個劇組。功夫不負有心人,第九天,王自和關(guān)偉力正喝著香檳酒,歡慶劇組成立和便秘結(jié)束,蔣梅來電話了:她要見他。
他拿著一支石竹花,徘徊在玫瑰酒吧的門口,臉上寫滿了煩躁不安。
她來了,穿著平底鞋,夾一本《吉尼斯世界大全》。
怎么這么晚才來?
她傾城一笑,風(fēng)情畢露,順手搭在他的左臂上。
但是他沒有回應(yīng)她,而是甩開她,把她整個地攏在懷里,一起往酒吧里走。
五彩繽紛的燈光,落在她的臉上,變幻成斑駁陸離的笑容。他夾緊了她,手指向著她的胸脯移動。像揭開面紗一樣,他很快就觸到了柔軟的她。
她淚水漣漣,但是順從地讓他撫摸著。
沿著這個女孩子深長的乳溝,他修長的手指繼續(xù)前行,嘴角則飄出不易覺察的冷笑:想喝點什么?
我隨便。她已經(jīng)完全依附在他的身體上了。
──這就是王自和蔣梅的約會。場面與細節(jié),和《強盜》中魏震天與白露的初次相見,別無二致。
女主角白露。女演員蔣梅。
蔣梅的明星之夢是從父親的出走開始的。和王海琴的父親相反,也和白露的父親相異,蔣梅的父親是個典型的機會主義者。他在蔣梅的母親大紅大紫的時候弄大了她的肚子,在她發(fā)燒失聲之后,又立即轉(zhuǎn)移了方向,看上了馬戲團老板的女兒。父親對母親說:“知道我為什么看上你嗎?還不是因為你的一副好嗓子!”除了這個優(yōu)點之外,一向好吃懶做的父親,在妻子生下蔣梅之后,還忽然變得勤勞起來。每天天不亮,父親就起了床,把水缸滿上,午飯之前,一定從山里挑出一挑柴火塞滿灶房。他給妻子泡糖茶,他給妻子煨紅棗,他給妻子燉雞湯,在蔣梅哼哼呀呀的時候,父親也能一哼一和。然而母親說,父親勤勞的那些日子,正是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提心吊膽的日子。
“干嗎?”蔣梅不解地問,“你早就有了那種預(yù)感嗎?”
“我不知道,”母親茫然地回答,“我只知道勤勞不是你父親的本色?!蹦赣H不僅有一張俏麗的臉蛋,還有一副百靈鳥一樣的歌喉。她唱的山歌和山地的漆器、剪紙、扎染、根雕、竹席一樣絕無僅有、獨步天下。嫁給父親也許是她一生中獨一無二的錯誤,而蔣梅的誕生又使她失去了最美好的一面,至少父親是這樣看的。每個黃昏和晚上,父親必定是要去看戲的,并且繼續(xù)顯示出他堅強的一面,逢溝過溝,逢河過河,寸步不離馬戲團。有一天晚上,在馬戲團和父親之間,不僅僅隔著一條河、一座山坡,還堵著一只狼,父親甩了衣裳跳下了河,向著對岸游去,向著沉默地站在對岸的的獨狼游去。河水四濺,浪花翻滾,不僅為父親讓開了路,而且還像火焰一樣燃燒起來,父親赤紅著軀體,滿天是熾熱的空氣和綠色的蜻蜓。沉默中的獨狼沒有爆發(fā),而是尊敬地退到一棵大樹底下。父親所經(jīng)之處,秋天里干燥的樹枝噼啪作響,樹枝上殘存的葉片綻裂成紅色的花朵,而遠處帳篷的聲聲馬嘶也好像是在為父親喝彩助威。
這種局面一直持續(xù)到馬戲團離開山地,父親在母親的注視下,沉默地劈柴,生火,挑水,把竹筷塞到母親手中,然后踏上了追趕馬戲團的山路。蔣梅的歌唱也就是從此開始的。她確信父親一定能夠聽見她的歌唱,因為目光是有限的,只有聲音能夠伴隨你的親人,幫助他忍受寂寞。她確信父親每當聽到她的歌唱時,都會呆了一呆,扔掉行囊,仰面朝天。
“唱什么唱?”母親說,“唱就能把他唱回來嗎?”母親流著淚?,F(xiàn)在蔣梅只能面對著母親歌唱了。蔣梅并沒有通過歌唱讓父親回心轉(zhuǎn)意的想法。不錯,她惦記父親,但是她不企盼父親。她確信父親就隱在母親后面,隱在門背后。蔣梅也理解母親的抱怨,在某種程度上,這個作為母親的女人更為思念她的男人,如果父親真的從門背后的陰影中走出來,蔣梅確信母親一定會號啕大哭,撲進父親的懷里。
在她十三歲的時候,村子里來了一?馬戲團。那一天的蔣梅唱著歌挑滿了水,劈好了柴,做好了作業(yè)。蔣梅向著村口走,孩子們像潮水里的樹枝竄到她的前面,母親在她的身后遠遠地喊著:不要去!不要去!鑼聲、鼓聲、鈸聲幾乎要掀翻馬戲團的帳篷;一匹馬長頸鹿一樣伸出篷圍吊了幾片樹葉就轉(zhuǎn)向著她,像一個正在理發(fā)的中年女人對著鏡子,不停地眨著眼睛。蔣梅沒有走下去,像是聽從了母親的召喚,但是她也沒有走回來,又像是在拒絕母親的干涉。山道彎彎,沸騰的山村像一個包裹被十三歲的女孩甩在腦后,摔進山坳。薄暮冥冥,三朵藍色的鳶尾花挺立在山道之側(cè)的大頑石上,石頭下面,倚靠著一個光著上身的貨郎,貨郎嘴上,豎著一管黑簫,但是沒有聲音??匆娛Y梅,貨郎醒了,眼睛里有了光芒。他向蔣梅招招手;他給蔣梅一串風(fēng)鈴,叮叮當當。蔣梅搖了搖頭,仿佛在諦聽山谷里遙遠的回響。貨郎又拿出一串棒棒糖,揮舞金箍棒的孫猴子,蔣梅也不感興趣。貨郎鋪開大手在平整的頑石上掃了掃灰塵,抱起蔣梅坐上去:“別動,看我給你什么東西!”他再次打開貨擔,拿出一面鏡子。隨著蔣梅垂下雙腿,躺下軀體,鏡子里現(xiàn)出她的臉和臉后的三朵鳶尾花;雙腿之間一片溫?zé)?,站著的貨郎哼哼呀呀;蔣梅看不見貨郎的臉,也看不見他流淌著汗滴的上身,貨郎多毛的雙腿卻一目了然——鏡子隔開了它們又折射了它們。黃昏的鏡子里,她的臉清晰透明像山村的早晨,她身后的花像燭光一樣搖曳不定。蔣梅試著張開嘴巴,發(fā)出聲音;蔣梅唱了起來,不僅貨郎嚇了一跳,叮叮當當像松鼠一樣消失在山道,連蔣梅自己也嚇了一跳:她唱的是母親最愛唱的山地情歌——一板一眼,有色有味,誰曾聽到過這樣的歌聲?誰會料到歌聲出自一個少女的歌喉?
沒有人看到這一幕,也沒有人知道這一切,正像沒有人了解蔣梅大學(xué)表演系只上了兩年半就來到這個城市一樣。事實上,這個城市也僅僅是她的驛站,蔣梅就像一個吉普賽女郎,漂泊在這樣那樣的劇組。不靠出賣色相,沒有大紅大紫的作品,蔣梅竟然就這樣被人們所接納了,盡管只是些小角色,但是積少成多,望、聞、問、切,摸、爬、滾、打,也還不錯,所到之處,也還有口皆碑。機會終于來了,王自決定和蔣梅一同出演《強盜》中的魏震天與白露。機會難得,機會是稍縱即逝的,蔣梅沒有理由不抓住這個機會,在這一點上,蔣梅絕對酷似父親,只是王自不可能看到蔣梅讀完《強盜》之后的興奮,或者說直到王自拂過蔣梅的身體,才感受到了蔣梅的迫切心情。
他是她的偶像。過去是,現(xiàn)在是,將來還是。不用說和他演對手戲,就是能和他說上一句話,能看見他,能得到他的一個安慰的眼神,后者也就知足了。他喜歡她,而且不是一般的喜歡。這她看出來了。他不過就和她見過一次兩次面。他肯定是讓她的純潔所打動。見過蔣梅的人都說蔣梅單純。蔣梅的眼睛是一副濾色鏡。她可不敢濫用自己的單純。且不說王自比她大上了十二歲,且不說她心里愿意,要是她真的答應(yīng)他了,那么別人的眼睛就會成為一副濾色鏡。“不簡單,這個蔣梅不簡單!”人們肯定會這么說,或者連這句話也懶得說。那么最精彩的莫過于她對王自的責(zé)罵了。一種鄰家小女不懂世事的責(zé)罵,讓王自又恨又愛,讓人們交口稱贊,讓自己痛快淋漓:從來都是她讓著人家,讓著劇組所有的人,現(xiàn)在終于找到一個出氣筒,而且是面對這樣一個男人,蔣梅一屁股坐在地上,抹完鼻子抹眼淚,她又是多么擔心王自誤解了她對他的暗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