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武登時面色慘白，完了，我們遲了。使者已經(jīng)率領車騎封鎖了里門。漢代的規(guī)矩，以詔書或文書捕人，首先在外面擊鼓。有身份的列卿聽到鼓聲，立即會仰藥自盡，因為對他們來說，逮捕只是個姿態(tài)，“不生詣廷尉”則為不成文的規(guī)矩，為了名節(jié)，是絕對不能活著去廷尉府接受鞫問的。當然對小武這樣的下層官吏來說，這鼓聲僅是個逮捕的信號。小武拔出劍來，大怒道：“是公孫賀那狗賊的使者，我敢肯定不是皇帝陛下的本意?！?

劉麗都道：“現(xiàn)在說什么本意不本意都沒有用。不要驚慌，使者這么早來捕人，不會發(fā)太多車騎的。也許只是封鎖了里門，我們從里門的北面攀墻出去，贛江口的鯉魚亭亭長那里，有我放在那里的駟馬革車，我們跑幾百步就到了?！?

小武道：“好，那我們走?！彼话褤谱Ⅺ惗嫉氖?，往外急奔。她那蔥白的纖手滑膩粉嫩，要不是在這緊急關頭，他會感覺幸福得死去。當然，如果不緊急，他怎又有膽子敢抓她的手呢？這不在于她的翁主地位，而在于，她的美貌讓他心慌。

幾個人旋風般沖了出去，剛跑到閭里的主干道，一隊身穿淺灰色衣的獄吏，十多個人，腰間都挎著刀劍，在一個領頭的穿青衣的中年漢子帶領下，剛剛跨進了里門。看見小武等人，大聲喝道：“我等持丞相符節(jié)，來青云里搜捕要犯，眾百姓不要驚慌。咦，”他隨即驚訝地叫了一聲，“你們帶著刀劍干什么？大概又是不事產(chǎn)業(yè)的游蕩惡少年?！彼D(zhuǎn)過身對帶路的里長說：“有這么多不事產(chǎn)業(yè)的浪蕩子，你們鄉(xiāng)亭的主事官吏全部應該受劾免職。”

小武知道這領頭的丞相府使者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于是假裝鎮(zhèn)靜地閃避到一旁，想等這些人拐過去，再趁機往后門跑。里長和其中幾個獄吏是認識他的，但是他們都假裝沒看到小武，大概對小武也有點同情吧。

那使者手里緊緊攥著一支一尺長的節(jié)信，大概急于搜捕公孫賀囑咐的要犯，對小武他們倒也不過于經(jīng)心。何況按照律令，朝廷一向禁止官吏借搜捕犯人之機喧闐擾民，否則會重重責罰。因此，當他看見小武幾個恭謹?shù)褪椎卣驹诘琅裕簿筒辉僬f什么，匆匆走了過去。他們剛一拐進另一條巷子，小武等馬上發(fā)足狂奔，向閭里深處跑去。他們不敢出里門，因為門外說不定還有人把守，而整個里只有一個門，他們只能攀墻而出。一行人腳步雜沓地跑到院子盡頭僻靜處，剛攀上墻頭，就聽那使者在遠處大叫：“站住。他媽的，就是剛才一伙，被他們騙了，快追?！?

小武緊張得差點要暈過去。環(huán)繞整個里的后墻非常高，而且特別滑溜。他心中暗暗叫苦，這個里的圍墻是最近才加高的，而且就是他的主意。這和前段時間南浦里的一個失竊獄事有關，因為南浦里的里墻太矮，前段時間竟被賊盜將耕牛從墻頭偷運了出去，主管這件獄事的官吏們開始絕對沒料到，耕牛能從里墻運出，胡亂捕人，險些造成了眾多冤獄。后經(jīng)小武親自接手，反復案驗，才揭出真相。事過之后，小武專門以縣丞的名義發(fā)下文書，要求各閭里一律將里墻加高五尺。青云里又是小武居住的閭里，所以鄉(xiāng)正、里長更不敢怠慢，這個閭里的圍墻之高大堅固在整個縣可以排為第一。這時，小武只有心里嘆道，俗云作法自斃，果然。大概商鞅當年東逃函谷關，被旅館主人盤查身份時，心里也就是這樣絕望的吧。

于是他們只好一個人蹲下，肩負著另一個往上爬。才爬了一半，那使者的腦袋已經(jīng)轉(zhuǎn)了過來，出現(xiàn)在后巷的另一端。大概是開始看到小武等都佩著刀劍，有點忌憚，他收住腳步，厲聲呵斥道：“大膽刑徒沈武，還不快快下來受縛，不知道逃避追捕，乃是罪加一等的嗎？”

事到如今，小武也橫下一條心了，他背倚高墻，緩緩拔劍，罵道：“操你媽，即便不逃，還不是一個死。我知道公孫賀想要我的腦袋?？墒俏疫€有些不明白，以他的身份，何必跟我這樣一個小小縣丞計較。朱安世你們不是抓了嗎？為什么不肯放過我？”

那使者道：“丞相也是奉皇帝陛下的詔書，你丟失二千石長官，并矯詔發(fā)郡兵，即便立了微末功勞，也功不抵過，按律就當棄市，難道丞相以萬石君侯的身份，會對你這個三百石的小吏公報私仇嗎？你乖乖跟我們回去接受案驗，說不定到時皇帝陛下準許你納錢贖罪，或者碰上大赦，你這顆腦袋也就保下來了。現(xiàn)在拒捕，我們只有將你當場格殺?！?

小武道：“哼，少來這套，現(xiàn)在落到你們手里，哪能等到赦令？如果我沒猜錯，朱安世的頭已經(jīng)被你們割下了。你們口口聲聲按律令治罪，如果真按律法，當有廷尉府的文書，何須丞相代勞？況且捕捉一個三百石的小吏，從沒聽說需要皇帝陛下親自派遣使者的，這不過是個郡守所辦的事?！?

那使者獰笑道：“都說你這豎子聰明，果然不假，一下就知道丞相要你的人頭。不錯，朱安世的人頭已經(jīng)被我們割下。你為了給自己邀功，而使得公孫都尉丞和高辟兵府君齊齊喪命，還想活下去，真是沒天理了。左右，快給我拿下?！痹捯魟偮洌磉呂辶鶄€親信馬上提刀沖了上來。另外幾個縣廷的獄吏是被他用節(jié)信臨時征召的，平常就在小武手下做事，和小武關系都很好，哪里會很認真，都提著刀劍，遠遠在后面干吆喝著，沒有一個急于上前。

小武正要上前格斗，只聽得劉麗都嬌聲呵斥道：“你們誰敢上前？誰上來我就射死誰。”不知什么時候，她已經(jīng)從背上的皮囊里掣出一張小弓，安裝好機括，絞絲的弓弦繃得緊緊的，她右手的纖指就鉤在懸刀弩上發(fā)射用的機括，相當于現(xiàn)在槍支的扳機。上，睜大一雙清澈的眼睛盯著望山弩上輔助瞄準用的零件，上面有刻度，使用者依刻度決定瞄準角度。上的刻度，數(shù)支小箭貫穿在弩關上，蓄勢待發(fā)。

那使者大怒：“好一個刑徒，竟勾結(jié)群盜，意欲造反。這次就不是矯詔罪那么簡單了，應該以大逆無道罪判處腰斬。你們識相點，現(xiàn)在束手就擒還來得及。”

劉麗都哼了一聲：“少啰唆，把你的人帶走，我們兩不傷害?！?

那使者對左右怒道：“你們還不快上，養(yǎng)兵千日，用在一時，丞相平日好吃好喝，金錢美女供著你們，現(xiàn)在正是報效的時候了。”

幾個人不再猶疑，揚起刀，呼的一聲沖了上來。從他們身材來看，都是武功不錯的舍人。但是這樣也沒什么用了，只聽得噗噗噗三聲輕響，劉麗都弩槽上的箭已經(jīng)一支支飛了出去，總共三支，齊齊射中了目標。弩是小型的擘張弩，力量并不大，箭也并不長，但是速度極快，只看見三點銀光閃過，三個人已經(jīng)后退了一步，用手捂住傷口。有一個喉頭發(fā)出沉悶的聲音，仰天栽倒，他被射中了咽喉，當場斃命；另外兩人一個被射中胸脯，一個被射中肩膀，細細的血液從他們各自的傷口射出，帶著紫紅的顏色。

那使者心里怒不可遏，同時暗暗后悔，本來為了保險，捕人一般要帶上弓弩?？墒撬耄ゲ兑粋€小小獄吏，哪用得著費事專門用節(jié)信征發(fā)弓弩手，所以帶著十多個人，持刀劍就趕了過來。當然，這也是因為時間緊迫，弓弩須去庫房取，他嫌麻煩。沒想到賊盜已有準備，不但多出四五人，而且還有人持有弩箭。這時他跺腳道：“要是早禁止黔首攜帶弓箭，就沒這種事了，那幫鳥腐儒就是誤國?！?

原來前數(shù)十年關于百姓是否能家藏弓弩的事，長安曾經(jīng)召開過一個御前會議，廷臣分為兩派，一派以丞相公孫弘為代表，他認為，如果民眾擁有弓弩，不但容易殺人犯法，而且在官吏捕捉他們的時候，只要他們一人張弓，十個獄吏都不敢上前；另一派以侍中諫大夫吾丘壽王為代表，認為儒家的傳統(tǒng)就是鼓勵百姓習武，這樣萬一遭到侵略，老百姓馬上就可以編成軍隊抵御，因為他們平時習慣了射箭，上陣時就不會感到生疏。他們還引孔子的話說：“以不教民戰(zhàn)，是謂棄之。”而皇帝正好喜歡儒術(shù)，就制可了吾丘壽王的意見。面對此情此景，使者自然忍不住要大罵起儒生來。

“諸君再給我上，他就一張弓?！蹦鞘拐呓械?，“你肩膀上受點傷，不要緊，快……啊，你怎么了？你你……”他轉(zhuǎn)過頭來看著劉麗都，臉色十分驚懼，“你竟敢私人挾藏毒箭，這可是自高皇后頒布《二年律令》以來，就要棄市的罪名啊。當今皇帝更是一再強調(diào)，敢有私藏毒箭和烏頭毒藥者，全部腰斬的?！?

這時剛才那兩個并沒有傷到要害的壯漢，傷口已經(jīng)一片紫黑，他們的嗓子都“荷荷”地發(fā)不出聲來，繼而將刀劍丟在一邊，扶著巷子右側(cè)的墻，身體好像被抽去了骨頭，慢慢滑了下去，趴在地上不停地抽搐，讓人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