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我認識夏旸以來，還從未見過他穿得像那天那樣“正經(jīng)”和“刻意”過，以至于在他生命里的那一天的樣子，也許他自己都早已經(jīng)忘記了，但至今仍異常清晰地儲存在我的記憶圖像庫里：平時隨意披散的長發(fā)梳得整整齊齊，“一絲不茍”地用一根橡皮筋兒束起來；一件潔白得簡直有點晃眼的短袖T恤（新買的），再加上一條黑色至膝牛仔短褲；一雙同樣潔白的線襪和他最愛的那雙黑色“踢死?！避娧?。那一路上，他沒像平常那樣開些這樣那樣的玩笑，而是很少說話，顯得若有所思--也許是因為緊張吧？因為這畢竟是他第一次去見女朋友的父母，何況又是在那樣“特殊”的情況下。

那天，我算是又一次“刺激”了我爸媽。

“出逃”的女兒終于回來了，這自然是令人欣慰的事兒，可是，突然帶回來這么個“男不男，女不女”的男朋友（我媽媽的原話），這無疑是舊痛未復(fù)，又添新傷--幾個星期的時間，大概心境剛剛趨于平靜，這個“寶貝”女兒就又“來”了！

還是我爸穩(wěn)得住，他該怎么著就怎么著，全然不動聲色地坐在客廳里和夏旸聊這聊那；我媽可是有點兒壓不住火了……她把我叫到廚房，估計她肯定為還得給我們做午飯這件事兒氣不打一處來吧？然后順手就把一個盤子摔到了地上：“你是不是要把爸媽氣死呀？書不念就不念了吧，我們也不是那種一定要把自己的意志強加在孩子身上的父母。可這算怎么回事？領(lǐng)了這么個怪里怪氣的家伙回來！什么搞音樂的！搞音樂就非得弄成這樣？你爸媽的這兩張老臉都快讓你丟盡了！”

“媽，他怎么了？不就是發(fā)型和大部分人不一樣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權(quán)利，這是他自己的事兒，別人無權(quán)干涉！”

“對，是他自己的事兒，我也沒興趣干涉！可是進我這個家的門就不行！以后你別給我往家?guī)?！?

“為什么？他是我男朋友，為什么不能來？再說，這怎么丟人了？這都什么年代了，您還這么不能接受新鮮事物？這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兒呀？您也太落伍了吧？”

“落伍？怎么滿大街我也沒見著一個？”

“那是因為咱們的生活圈子不一樣！”說到這兒，我忽然意識到我或許該對我媽講點兒策略，于是捺著性子把自己的音高降了下來，“媽，您還不認識他，就這么以貌取人地否定，不太合適吧？您可是個長輩，而且還是個知識分子，這樣真讓我覺得挺失望的?！?

“別說了，反正我不同意！要想過我這關(guān)也容易，讓他先把頭發(fā)剪了！”

我的音高又升上去了：“那不可能！您不喜歡我還喜歡呢，我就喜歡他這樣兒！您要是不讓他來，那以后我可也就不回來了！”我只好也使出了夏旸使過的那招兒撒手锏……

廚房里唇槍舌劍，客廳里，我沒想到夏旸居然把一切都照實說了--他自然也是有備而來的--這一點是當我再次回到客廳的時候，從我爸注視我的那種意味深長的目光中讀出來的。我不知道夏旸還說了些什么，但是顯然剛才他們的談話起到了一些效果，至少，我爸臉色上的變化我還是了解一二的。

父親拍了拍他身邊的座位，示意我坐下：“你已經(jīng)長大了，是我們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其實爸爸最大的愿望莫過于你的人生能平安、快樂，別的都在其次。你的確已經(jīng)到了會作出一些自己的選擇的時候了，既然已經(jīng)選擇了，爸爸也就不再多說什么了?？墒怯幸稽c一定要記住--千萬不要忽東忽西！人這一生是很短暫的，沒有那么多時間后悔?！比缓螅戳艘谎巯臅D，又再次把目光轉(zhuǎn)向我：“兩個人在一起要好好相處，互相幫助、互相尊重。既然已經(jīng)長大了，就不要再耍小孩子脾氣……一會兒吃完飯，你們倆就先走吧，媽媽這邊的工作我來做。她只是太愛你了，慢慢地，她會接受的。”

其實我讀得懂父親眼里的失望和感傷，也知道他說這一番話雖然是發(fā)自肺腑，但也完全是出于無奈?？上В斈晡疫€不能完全領(lǐng)會父親這番話的含義……現(xiàn)在我才明白，父親曾經(jīng)給予過我怎樣的愛，給予過這個家庭怎樣的關(guān)愛，能做他的女兒我有多么幸運。

我和夏旸分開后，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瞞著家里。其實我當時并不是怕父母知道了替我擔心，只是覺得很沒面子，因為那時候我的確太相信那份愛情的不朽了……后來父親知道了原委，很生氣。他對我說，當年夏旸曾經(jīng)對他說：“叔叔，我知道您很不放心。可是，請您放心吧！”他說，他當年就是被夏旸的那句話感動了。他說，他其實一直不喜歡夏旸，可是，他覺得一個男人說話是應(yīng)該算數(shù)的。

我對父親說：“他說那句話時是認真的?！?

我從未懷疑過我曾遇到的他對我說過的誓言，甚至從前或之后所有他曾對我許下的誓言。我相信那一切在某一刻都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只是，那些話語，有的擲地有聲，有的卻隨風(fēng)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