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故里的那天,牛漢的記憶太深刻了。"母親為父親和我準備行囊,她在我上路穿的棉褲襠里一塊一塊地縫進14塊銀元,說:'里面絮了14塊銀元,萬一你和父親被沖散了,你就一塊一塊拆下來花。但不到萬不得已,不要動它。'母親讓我換上遠行的衣裳,恨不得四季衣服全讓我一層層地穿上。"
當時,全家人或許只有牛漢的父親一人心里明白,這一走很難說什么時候能回來。"父親在縣立初中教史地和語文,天天看報,當然曉得這一次抵抗日本侵略的戰(zhàn)爭不同于以往的國內軍閥混戰(zhàn),那最多不過幾個月,這一回,誰也難以預測。父親那時期常常默不作聲,主要由于心情的沉重"。
"頭腦簡單"的牛漢不理解人世間還有生離死別這種事,心想:跟父親出去走走,去大地方開開眼界,起碼能進省城轉轉,到一個地方躲一陣子就可回來。"我連想都沒有想過,一個人怎么可能與自己的故鄉(xiāng)和親人永遠地分離"。
全家人默默地把牛漢父子倆送到大門口,臨別沒有招手,沒有祝福---只是牛漢的母親后來用哭腔沖著他們的背影喊了一聲:"過大年時一定回來!"牛漢回過頭應了一聲:"一定回來!"他的父親不敢回頭,"只把頭低低地垂下來,腳步放慢了些"。
然而,自那以后,由于種種原因,牛漢再也沒有返回家鄉(xiāng)。"上世紀50年代初,工作繁忙,抽不出工夫;1955年之后的25年間,由于成了'反革命',還是不回去為妥;80年代,父母早已故去,家鄉(xiāng)幾乎沒有親人了,老屋成了廢墟,不愿回去憑吊歷史,只想在記憶中保持心靈的平衡"。
牛漢身高一米九一,肩寬體壯,在人群中往往顯得"鶴立雞群",他笑言一如他家鄉(xiāng)的一桿高粱。近年來,牛漢寫過不少回憶家鄉(xiāng)生活、習俗的作品,如《童年牧歌》、《綿綿土》等,對家鄉(xiāng)的物事一往情深。說起家鄉(xiāng)的事,老詩人滿懷深情,話語滔滔不絕。從兒時的游戲、父母兄妹,到家鄉(xiāng)的風土人情、衣食住行,如數(shù)家珍。牛漢說他一直"土"得很,幾十年來不僅鄉(xiāng)音未改,就連吃飯、穿衣也保持了一些家鄉(xiāng)的習慣。平時他最喜歡吃的是高粱面魚魚,最向往的是家鄉(xiāng)的熱土炕。
"故里悠悠去路遙,鄉(xiāng)情屢漲夢中潮。仕途坎坷歸來日,人物皆非恨可消?"2006年7月31日,牛漢回故里到祖墳上為先人叩了幾個響頭,終得以了卻此生最大的心愿。在牛漢的"汗血齋"書房里,記者看到老詩人在祖墳前痛哭流淚地磕頭的場景照片,不免有些心酸。
詩壇上的"不倒翁"
"1936年冬在家鄉(xiāng)讀初中時,13歲的我參加了犧牲救國同盟會,毫不含糊。1938年冬天,15歲的時候在甘肅天水加入共產黨。"牛漢說,"1938年一二月份,當時父親在醴泉縣做事,我一個人留在西安,靠叫賣報紙糊口,舍不得拆下一塊銀元花。有一天,看到街上貼著一個廣告,說民眾教育館內辦了一個漫畫學習班,正在招收學員,我從褲襠里拆下了兩塊銀元去報了個名。教畫的先生里有一位詩人艾青,不過當時我只迷畫,還沒有迷上詩,盡管跟他學畫畫。沒有想到,艾青后來既是我的老師也成了我的朋友。"
牛漢說,他之所以寫詩受父親的影響比較大,"我父親舊體詩寫得很好,我家有全套的《新青年》、《新月》、《未名》、《北新》等進步雜志,都是他訂的。我小時候就受到他的影響。我愛詩,愛畫,都是從我父親那里來的,耳濡目染影響了我。我的哥哥也鐘情于文學。"當年,作為一個有是非觀念、有理想的青年,牛漢一直想去延安,那時目的比較單純,只是想找名師學習木刻和繪畫。但父親阻止了他,希望他從事文學。
1943年,牛漢考入陜南城固西北聯(lián)大學俄文,但他寫詩的興趣卻不曾稍減。這種對繪畫特殊的情結,也造成了他的詩歌的一個明顯特色,即評論家們所說的"引畫入詩"。那時,他即成為當時很有影響的"七月"派詩群的一員,以自己富于民族和革命激情的反抗侵略、呼喚民主的歌聲,引起廣大讀者的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