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shù)天后的一個早上,日頭剛鉆出東山便無精打采的,像一張怨婦的老臉斜掛在天際,陰冷地凝視著腳下的黑土和黑土地上的人們。
不大工夫,嶺下的大車路上煙塵四起,一長隊人馬蜿蜒迤邐而來,也不停歇,倉促向西。
世世代代居住在清風嶺的人們被驚醒了,他們見慣了燒殺搶掠的大場面,但還頭一次見到這么多人馬駛過。大家杵著鋤頭、托著下巴圍在路兩邊,好奇地望著那遠不見盡頭的隊伍。
一批批一隊隊紛至沓來,前面是爆煙塵土的馬隊,中間是小步疾走的步兵,后面是駝著炮、駝著箱、駝著大包小裹的騾馬和大車,再后面和路兩側是仨一群倆一伙拖家?guī)Э谧犹与y的百姓。
隊伍中的軍人們疲憊不堪,神色跟他們的灰布軍裝一樣,灰土土的,像剛從土里撈出來;步伐也失去了軍人的鏗鏘,好像腳下的黑土粘腳似的,腿落下去就沉重的拔不起來;更像把什么貴重寶貝丟在了身后,一步三回頭,不停地扭脖子朝東張望;唯有扛在肩上的槍油汪汪的,槍口烏黑發(fā)亮。
鐵器清脆的碰撞聲,人畜低沉的喘息聲,呼兒喚女的哀怨聲混雜在一起,將黑色的土地嘈雜成一片灰色的凄涼。
看熱鬧的人群開始七嘴八舌地猜測,“這官兵看樣子是要入關打仗,南邊一直未消停……”“跟誰打?。繀桥彐诓皇嵌急淮蚍藛??”“別扯了,那是啥皇歷的事?這易幟都兩年了,南北早統(tǒng)一了……”“依俺看這是往下撤,肯定剛打過仗,好像還打敗了……”“跟誰打?難道是日本子?還是老毛子?”“俺看不像打過仗,俺敢跟你打賭,那槍絕對沒開過,剛打過的槍再擦也擦不去火氣……”
“他媽了個巴子的,難民都說了,是日本人占了沈陽,這幫兔崽子一槍沒放就跑了……”消息迅速傳遍了圍觀的人群,又像病毒似的傳遍了附近村鎮(zhèn)原野。更多的人擁向清風嶺下的大車路,這次不是看熱鬧,而是堵截。
熊向本騎著一匹棗紅馬走在隊伍中央,一向溫馴的馬可能腸胃出了點毛病,有些不聽使喚,走幾步一撅屁股拉幾個糞蛋,再走幾步尥個蹶子,把主人顛得東倒西歪。熊向本鐵青著臉,拉緊韁繩,努力控制著坐騎,更努力地克制著自己。最后被顛得實在克制不住了,那牲口再顛兩下能把他早上吃的饅頭整個從嘴里顛出來,就照著馬頭狠抽了幾鞭子,罵道:“連你也跟老子過不去?我他媽抽死你……”
走在并排的參謀長一路垂頭喪氣不多言語,看到旅長發(fā)脾氣,就側過身勸道:“旅座,算了,跟一個牲口犯什么勁?”又向后喊道:“許參謀,去給旅長換匹馬?!?/p>
熊向本一揮手:“不用了,此馬隨我征戰(zhàn)多年,騎著順手?!彼肿匝宰哉Z道:“凡是愛尥蹶子的,都是好馬;凡是有點脾氣的,都有點小能耐,比那些一棒子打不出個屁來的東西強多了?!?/p>
參謀長不再吱聲,低頭勒了下韁繩,與熊向本錯后半個馬位。
“窩囊,窩囊,真他娘的窩囊……”熊向本也不管別人啥想法,扭頭沖著參謀長連說了數(shù)個“窩囊”,說得參謀長不知道旅長大人到底在說誰窩囊。反正大家都窩囊著呢,愛說誰說誰吧。但參謀長心思重,還是暗罵了一句:“愛跟牲口較勁自己較去,拿人撒什么氣?”
路旁偶有衣衫襤褸的難民或坐或躺或佝僂或踟躕,熊向本觸景生情,用馬鞭子指著道:“看看,啥叫背井離鄉(xiāng)?這就叫背井離鄉(xiāng)。”
參謀長沒好氣地回了一句:“他們叫背井離鄉(xiāng),咱們叫啥?”
前衛(wèi)飛馬來報,說是前方清風嶺路口,黑壓壓一群老百姓將路堵死了。
熊向本未及發(fā)話,參謀長已跟幾個參謀下馬扯平了作戰(zhàn)地圖:“旅座,這只有一條路,繞不過去了?!?/p>
熊向本狠瞪了一眼參謀長:“我說繞著走了?從古到今,誰聽說過當兵的給老百姓讓道?”頓了頓,語氣稍緩:“走,到前面瞧瞧?!?/p>
參謀長令參謀們收起地圖,貼到熊向本馬前仰脖小聲道:“旅座,這兩天開小差的太多,整班整排地跑,連營長趙永志都跑了;我到隊伍后面看看去,清點清點,這么跑下去,不是個事啊。不等到關里,沒準我就由旅參謀長改任團參謀長了?!笨嘈陕?,他又說:“丟了地盤是上峰讓的,丟了人可是咱們自己的?!闭f罷,上馬奔著隊尾去了。
熊向本從嗓子眼里哼出一句“該擔事的時候不擔事,不該擔事的時候瞎擔事,遇上點事就想繞著走,哼,凈耍小聰明?!彼执舐曄騾⒅\們詢問:“什么?趙永志跑了?”
一個參謀答道:“早跑了,咱們剛撤出北大營,二營長就跑了?!?/p>
熊向本狠狠瞪了一眼那參謀,把那參謀瞪得差點從馬上摔下來,好像開小差的不是趙永志而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