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說來就來,像一群聞到蛋糕氣味的蟑螂,半天的工夫不到,錦州就被籠罩在一片嘰里哇啦中。
攻下了錦州,通往關內的道路被鎖死,日本人更是耀武揚威肆無忌憚,居然連警戒都不派,便大搖大擺地向西追擊前進。
通往北票的軍列上,年輕的日軍聯(lián)隊長北村太郎中佐拄著軍刀端坐不動,他長得清秀俊逸,但好像裝的,總是一副無任何表情的樣子,還有意識地控制身體,連腦袋都不跟隨車體晃動,也不知他那功夫是咋練的,像整個人被數個鐵扒釘鑲在了車廂上。旁邊幾個下屬不時地展開地圖向他報告軍列到達的位置。奇怪的是幾個人都說漢語,并不使用日語??赡苁侨豚l(xiāng)隨俗,也可能是幾個曾在中國留學的學生當了皇軍,但最合理的解釋是,這幾個人以前都在關東軍特務機關工作多年,很早就來到中國,那時候說漢語對他們來說還是一種時尚,如今漢語說得比使用他們嘰里哇啦的母語還順溜。
北村還是端坐著一動不動,連頭都懶得點,可是當一個下屬說錯了一個小站地名的時候,北村的臉抽搐了一下,糾正道:“中田君,那地方叫北票,不是北漂。”語氣輕緩,像一個耐心的老師糾正學生的錯題。
中田像北海道的普通漁民一樣,憨厚地笑了笑:“中佐閣下,卑職中學時的地理成績一直是優(yōu)?!?/p>
北村的語氣仍然輕緩:“中田君,據我所知,你在陸軍士官學校的地形學成績也一直是優(yōu)?!蔽吹戎刑锖┖竦男Ψ趴v地笑過鼻子,北村又說:“但我們說的不是一個問題,你的支那語蹩腳得像跑調的滿洲地方戲?!?/p>
中田的神情立刻緊張起來,“哈依……”嘰里咕嚕又說了一陣日語。
北村仍保持平緩的語速,像平調無節(jié)奏的音樂:“你的日語還不如你那蹩腳的支那語熟練?!?/p>
軍列在鐵軌上劇烈震蕩發(fā)出一陣陣呼哧呼哧的喘息,車上日本軍人的喘息絲毫不亞于火車的震動,一個個打把勢放屁說胡話跟得了哮喘病似的,不時發(fā)出“嗚嗚”的豬拱地才有的聲音。
中田細致地走遍了各節(jié)車廂,不斷提醒那些睡成死豬的日本兵;又爬到車頂,查看上面幾處用麻袋堆起的機槍掩體,把幾個比麻袋睡得還死的機槍射手用日語臭罵了一頓;最后來到守車,那里也架著一挺歪把子機槍,兩個機槍射手沒睡,中田較為滿意;但抱著電話單機的通信兵卻鼾聲如雷,中田臉上笑意頓無,一個耳刮子將通信兵打得與夢里心愛的姑娘凄慘分別。
“前面就是北票,把眼睛睜大,防止支那人襲擊……一定要保持電話暢通……”檢查了一圈,中田狠說了一陣子母語,口干舌燥,就回到北村的車廂,發(fā)現(xiàn)北村仍一動不動地端坐在車窗旁,英俊的臉龐卻無半點表情,也就無所謂英俊,甚至連脖子都像沒軸似的固定不動,眼球居然也失去了轉動功能。
“中佐閣下,您該休息了?!敝刑镉质且粋€標準的立正,說的是漢語,臉上露出憨厚而又謅媚地笑。
北村翻了翻眼皮:“中田君,聽說過‘九反朝陽’的傳說嗎?”
中田道:“聽過,好像那地方的支那人不怎么服管,連過去的皇帝都奈何不了他們。”
“馬上就要和那群不怕皇帝的支那人交手了?!北贝逅圃谧匝宰哉Z,又問:“知道對付支那人,尤其是那些不服管的支那人用什么辦法最好嗎?”
中田做了一戰(zhàn)刀劈殺的動作,一臉殺氣:“不服管的,就殺,一個不留?!币姳贝宀徽Z,又接著說:“支那人向來一盤散沙,缺少合作,破其一點,全線即潰。只要我們找準那個點,將那些不服管的干掉,剩下的支那人一定會乖乖地聽話,那時我們只要派出一名皇軍就能統(tǒng)治一個縣城,用不了多久,大日本帝國的國旗就會飄揚在整個支那上空?!?/p>
北村終于搖了搖頭,算是頭部第一次放松運動,道:“不要忽略了中國博大精深的歷史文化,就像根深葉茂的老樹,同化力大得驚人。也不要忽略了那些敢于反抗的少數人,在他們國家是少數,算起來比咱們大日本帝國全國的人還多;他們逼急了,能串聯(lián)起來,把那一盤散沙凝聚得固若金湯;那時不服管的就不是少數人,而是成千上萬的支那人;殺必須要殺,但不是最有效的辦法;我們要利用他們的弱點,以利誘之,把那些少數人中的少數人拉過來為我們所用,讓他們死心塌地地為大日本帝國效力;到那時支那人就不光是一盤散沙,而是隨時等著咱們飽餐的一堆豬肉?!?/p>
中田“咔”的一聲來個立正:“中佐高見。”
北村終于晃了一下腦袋:“那個朝陽縣縣長馬應民聯(lián)絡得怎么樣了?”
“報告大佐,馬應民回信了,說他沒空,還說北票這兒很亂,無法保證我們的安全,讓我們馬上離開?!?/p>
“這個馬應民難道不懂中國的老話‘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北村又晃了晃腦袋,似在自言自語。
突然一聲巨響傳來,火車像一頭卡進井里的老牛,轟隆一聲停住了。北村再也無法保持平穩(wěn),猛一個趔趄,頭撞到對面的中田肚子上,軍帽歪到一邊,手里的戰(zhàn)刀虧得有刀鞘護著,否則能將中田的褲襠豁開。
接著車里車外噼噼啪啪槍聲響成一片,車內的鬼子或伏在車窗向外射擊,或曲身往車下猛跑并占領路邊的坡、坎、溝等有利地形,車頂的機槍也開始狼嚎般地嗷叫起來??吹贸鰜恚贝宕箨犑且蝗河柧氂兴氐墓碜?。
北村戴正帽子,用手絹擦了兩把仁丹胡,又將戰(zhàn)刀拄在胯下,恢復騎馬蹲襠的姿勢。臉上毫無懼色,沖著急吼吼撲過來要將他撲到座位下的中田緩聲說道:“中田君,我敢跟你打賭,外面不過是一伙馬賊,不會超過百人……”正說著,一顆子彈破窗而入,貼著北村肥嘟嘟的耳垂飛過,又從另一側破窗而出。
“大佐閣下,這里太危險,快躲一躲……”中田敏捷地按住北村的腦袋,用身體生生把他壓趴在座位上。
槍聲漸緩,北村推開中田沉重的肚子,重又端坐如佛,語速比先前稍快半拍?!爸刑锞?,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和你進行一場公平的比賽?!?/p>
中田瞪大眼睛,用蹩腳的日語問道:“比賽?什么比賽?”
北村已掏出了王八盒子,將肥大的軍褲提了提,邊向車門走邊輕描淡寫地說:“射擊比賽,我這槍里有十發(fā)子彈,看咱們誰殺的馬賊多。對了,聽說你在士官學校時各項射擊成績一直優(yōu)秀……”
中田也掏出王八盒子:“好吧,卑職奉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