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輛高級轎車就是這時候開過來的,好像北京現(xiàn)代。繁花的妹夫坐的就是北京現(xiàn)代,所以繁花還以為妹夫回來了。那車不管怎么鳴笛,鵝就是不給它讓路。你不是鳴笛嗎,咱也會,咱會曲頸向天歌。領(lǐng)頭的那只白鵝脖子一扭,脖子一下子挺了起來,哏兒嘎,哏兒嘎。后來司機下來了,不是妹夫,是個謝頂?shù)闹心耆恕\嚴镞€坐著一個人,把窗玻璃搖了下來,伸著腦袋往外看。司機穿的是西裝,那個人卻穿的是中山裝,扣子一直系到下巴,還戴著殿軍戴的那種墨鏡。司機很惱火,朝著那只白鵝踢了一腳。那白鵝看起來很笨,其實很靈敏,一掉屁股,朝著司機的腿就是一嘴。與此同時,它的一只翅膀高高豎起,仿佛在振臂高呼。那群鵝果然都圍了過來,撲扇著翅膀,脖子平伸,像槍桿似的一起伸向司機,同時哏兒嘎哏兒嘎叫了起來。司機一哆嗦,摟著頭,蹲到了地上。繁花朝他喊了一聲,讓他趕快回到車上。
司機幾乎是爬到車上去的。頭進去了,屁股還露在外面。領(lǐng)頭的那只鵝朝著司機的屁股就是一嘴,司機"哦"了一聲,聲音不像是肚子里發(fā)出的。有一只鵝突然飛了起來,飛起有半人之高,朝著車前的玻璃叼了一口,把汽車的掃雨器叼了下來。坐在車里的另外一個人,此時腦袋還伸在外面,戴著墨鏡,胳膊肘搭在車窗上,瞧著這車鵝大戰(zhàn)。繁花趕緊喊了一聲:"找死啊你,快把玻璃搖上。"這邊正喊著,那邊有一只鵝突然飛到了車頂,用翅膀,用嘴,用它厚大的腳掌,也用它那瑪瑙似的冠子,輪番攻擊車頂。它太用力了,鵝蛋都擠出來了。那只鵝蛋像手雷似的,從車頂上滾了下來。還有一只貍貓也過來添亂了,就是在雪娥家的墻頭上散步的那一只。這會兒,它一貓腰上了車頂,用前爪掏著耳朵,那姿勢好像在沉思。繁花忍住笑,對令文媳婦說:"快走,快走啊。"她是讓令文媳婦把鵝趕走,沒想到令文媳婦會說:"好,我走。"說著,令文媳婦竟然丟下那群鵝,自己走了。這時候,好多人圍了過來,這個喊一聲好,那個喊一聲妙,有一種唯恐天下不亂的意思。那司機不敢再鳴笛了,無聲地把車倒了回去。車頂上的那只鵝,像一只鷹似的,飛了下來。而那只口銜掃雨器的鵝,這時候卻邀功請賞似的,哏兒嘎哏兒嘎,追著令文媳婦跑了過去。
繁花本來是在路邊等待慶書的,慶書沒等到,卻等到了一場車鵝大戰(zhàn)。人群散去以后,見慶書還沒有回來,繁花就打慶書的手機。奇怪的是,慶書竟然關(guān)機了。慶書從來不關(guān)機的。以前如數(shù)報銷手機費的時候,慶書的手機費總是最高的。他老婆紅梅說,慶書現(xiàn)在懶得跟她說話,每天要么對著手機說話,要么對著鸚鵡說話。有一天她正在院子里喂豬,突然聽到電話響了。響了好長時間,可躺在屋里的慶書就是不接。等她進來拿起了話筒,你猜怎么著?原來是慶書打的。幾步路,慶書都不愿走。慶書躺在床上,用手機往客廳里打電話,提醒她別忘了給鸚鵡喂食??蛇@會兒,當繁花給慶書打電話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從來不關(guān)機的慶書,竟然關(guān)機了。
天快黑的時候,繁花給團支部書記孟小紅打了個電話,讓她通知干部們飯后開會。人對脾氣狗對毛,繁花對孟小紅總是有一種說不出的喜歡。自從聽了小紅的建議,建起了那座石拱橋,繁花對小紅更是高看一眼。小紅本來有個哥哥,可是那年發(fā)大水的時候淹死了。她哥哥跳進河里撈河柴,讓漂過來的一根房梁給打沉了,再浮上來的時候已經(jīng)泡得滾瓜溜圓,就像一只碾米的碌碡。所以,這小紅以后也是要步繁花后塵,招個入贅女婿的。說來這也是命。小紅她娘就說過,小紅生下來,就是臉朝下背朝上,按溴水的老說法,這閨女以后是要死在娘家的。繁花聽母親說過,自己生下來的時候,也是臉朝下背朝上。繁花曾聽說過,令佩很喜歡小紅,可他們隔著輩分呢。沒隔輩分也不行啊。令佩是個"三只手",怎么能配得上小紅呢。小紅是只金鳳凰,金鳳凰是要落在桐樹上的。令佩不是梧桐樹,而是一棵垂柳,長不高的,枝枝丫丫都耷拉在下面的。小紅這丫頭很聰明,一點就透。上次村里規(guī)劃道路,要扒掉一些民房,重新劃分一些宅基地。小紅家里也申請了。她父親非要去村東頭,說那里風水好。好多人都要到村東頭,急得繁花嗓子眼冒火。關(guān)鍵時候,繁花只是輕輕地點了一下小紅,小紅就把那申請給改了。繁花說:"高速公路可是從村西頭過的,這次政府可不會賴賬了,因為那錢是國家統(tǒng)一劃撥的。你跟別的姑娘不一樣,以后不能靠男方的。"小紅一下子就明白了,知道動用了民居,國家是會補錢的。后來,果然補了一大筆錢。按照上頭頒布的《宅基地使用規(guī)定》,村里必須優(yōu)先解決這些人的住房問題。村委會就開會研究,又在村東頭劃了一片地。小紅是一箭雙雕啊,既發(fā)揮了黨員的模范帶頭作用,又如愿以償?shù)卦诖鍠|頭蓋了房,還賺了一筆。還有一件事,讓繁花覺得小紅太聰明了。繁花說,小紅啊,你可以把名字改了,改成孟昭紅。聽聽人家小紅是怎么說的?小紅說:"舊戲里的小紅都是丫環(huán),我就是個丫環(huán)命。在咱們的班子里,我就是你使喚的丫環(huán)。"這話說的,誰聽了不高興?這可不是拍馬屁,因為人家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跟小紅一比,別的丫頭就低一個檔次了,就知道瘋,打情罵俏,臭美。繁花當時對小紅說:"咱們有緣分啊?;t花紅,花哪有不紅的,不紅還叫什么花呀。你還年輕,正是紅艷艷的,好日子多著呢。好好干,以后我還得給你壓擔子呢。"小紅很謙虛,說:"村里的能人多的是,你還是先給他們壓擔子吧。我一個黃毛丫頭,承擔不起。"這話說的好啊,主要是位置擺得正,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哪像慶書,剃頭挑子一頭熱,明目張膽地伸手要官,一點兒也不知道韜光養(yǎng)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