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生打著手電筒,給繁花照著路。繁花說:"有件事,我剛才在會上沒講。在縣上開會的時候,書記說,有個老外要來溴水,來考察的,考察的是投資環(huán)境還是村級選舉,書記也搞不清楚。我問一些人,那些人都說是考察投資環(huán)境的。你上頭有人,能不能去摸一下底,讓他們到官莊看看。"祥生說:"我上頭是比較熟,可再熟也沒有你熟啊。"繁花說:"還不熟呢,我都聽繁榮說了,你跟工商稅務(wù)部門的人,早就稱兄道弟了。"祥生說:"找他們摸摸底,叫他們在下面燒燒底火,那倒不是不行。問題是,把那些老外叫來官莊看什么呢?"繁花說:"虧你還是做生意的。看看紙廠啊。紙廠閑著也是閑著,老外要是能投資,買些治污設(shè)備放進(jìn)去,那機(jī)器就嗡嗡嗡地轉(zhuǎn)起來了。"祥生似乎聽進(jìn)去了,半天沒說話。繁花就趁熱打鐵,又來了幾句。繁花說:"到時候,咱們肯定得派個人進(jìn)去,進(jìn)去干什么?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中方代表!你說說,咱們這個班子里,誰懂經(jīng)濟(jì)?誰適合做這個中方代表?還不是你祥生。這事得提前準(zhǔn)備。家有隔夜糧,心中不發(fā)慌嘛。"祥生似乎心有所動了,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又慢慢地吐了出來,然后又吸了進(jìn)去,有些氣沉丹田的意思,有些要發(fā)功的意思。繁花說:"我給你說的可都是知心話。沒錯,賣涼皮是掙錢,但賣涼皮還能賣成個企業(yè)家?再說了,當(dāng)中方代表也不影響你賣涼皮啊,你可以把涼皮攤位租出去嘛。"祥生說:"好是好,問題是--"繁花捅了他一拳:"怎么跟一個娘兒們似的,有屁就放嘛。說,什么問題?"祥生說:"我跟溴水的那些狗日們,關(guān)系還不到那一步啊。不給他們意思意思,他們會替咱說話嗎?"繁花說:"該意思的地方你盡管意思。"祥生說:"要是辦不成呢?"繁花說:"無論辦成辦不成,咱都得往前拱一拱。有棗沒棗,先打一竿子再說嘛。"祥生還是那句話:"事情沒有辦成,錢卻花出去了,怎么辦?"繁花懂了,祥生肚子里的那個小九九又開始活動了。他這是在要權(quán)呢,要了權(quán)就可以亂花錢了,花了錢還讓別人無法追究。說到底還是個生意人啊,事情還沒開始做呢,就先想好怎么撈錢了。繁花說:"打棗還得弄個竿子呢。你盡管花,實(shí)報實(shí)銷不就行了。"祥生說:"那我就試試?"繁花說:"什么試不試的,這事就交給你了。老戲里是怎么講的?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這事辦成了,你就是官莊人的大恩人。"
有人趕著兩頭牛走了過來。牛脖子上掛著鈴鐺,鈴鐺的響聲把夜襯得很靜。繁花知道那是慶社回來了。慶社是個牛販子,到處收牛,然后賣給溴水的回回們,回回們再宰了賣肉。繁花聽?wèi)c社說過,牛一見到他,就像老鼠見了貓,撒腿就跑,跑不了就用犄角抵人。但慶社自有辦法治它。慶社從口袋里摸出鈴鐺,朝著那牛搖上幾下,牛就變乖了,神得很。繁花問他為什么,慶社說,牛都喜歡戴鈴鐺,就像女人喜歡戴圍巾。祥生不知道那是慶社,問他是誰。繁花說:"還能是誰,慶社唄。"繁花高聲問:"慶社,又發(fā)財了?"慶社說:"托支書的福,又弄了兩頭。"慶社走過來,低聲說:"賣牛的人是個瞎子,有一頭懷著牛犢哩,竟然看不出來。"繁花說:"撞大運(yùn)了啊。"慶社說:"沒辦法,他們看不出來嘛。"繁花說:"要不怎么說你是個行家呢?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沒有。"慶社說:"菩薩保佑,要是天天都能碰上這種傻X,我就辦個養(yǎng)牛場。"繁花說:"只要你能辦成,我去給你剪彩。"
鈴鐺聲遠(yuǎn)了以后,祥生又說他想去看看殿軍。"說實(shí)話,我主要是想向殿軍討幾條經(jīng)驗。"繁花問:"他有什么經(jīng)驗。他就會吹。"祥生說:"吹,那是人家有吹的資本。你叫我吹,我也吹不起來。沒那個資本嘛。"接著,祥生突然"咦"了一聲:"咦,有個事我想給你說說。也不是什么大事,是我突然想到的。"繁花問什么事。祥生笑了,說:"我差點(diǎn)兒忘了。這種屁事,誰能想到呢?誰都想不到。"繁花問,到底是什么事。祥生說:"我要不說,你肯定也忘了。這種屁事。"繁花沒吭聲,等著祥生說。祥生用手電照了照天空,說:"日怪了怎么連個星星都沒有?"繁花還是沒吭聲。祥生這才說:"今天回來,我路過鞏莊,遇到一個人。你猜我遇到誰了?"繁花說:"鞏莊也是上千口人,我怎么知道?莫非遇上彩霞了?"彩霞是祥生當(dāng)年的相好,因為人家家庭成分不好,祥生的父親硬是把這對鴛鴦給拆散了。祥生說:"彩霞?她的腰比水桶都粗,跟她還有什么好說的。我遇到他們的支書鞏衛(wèi)紅了。"繁花說:"不就是瘦狗嘛。"祥生說:"對,就是瘦狗,他現(xiàn)在胖了,像個胖豬。瘦狗給我提到了一個人。他說了半天,我都沒能想起來他說的是誰。這種陳芝麻爛谷子,誰能想起來呢?你也肯定想不到。"繁花想,祥生究竟要說什么呢?這個圈子繞得夠大了,有什么事也該亮出來了。祥生停下腳步,用手電照了照四周,又咳嗽了一聲,然后低聲問道:"村后有一座墳,你還記得不?"要是早問兩天,繁花還真是想不起來,可現(xiàn)在就不同了。繁花不光想起了丘陵上那座墳,還想起了墳頭上半人高的荒草,那是枯干的蒿草,羊都不吃的。這會兒,夜已經(jīng)深了,一想到那墳上蒿草,繁花就打了個冷噤。冷噤過后,繁花又出了一層冷汗。不過這冷汗已經(jīng)與死人無關(guān)了,而是與上頭的政策有關(guān)。上頭的政策是,"死人要給活人騰地方",各村一律不準(zhǔn)有墳。祥生現(xiàn)在突然提起這個,是什么意思?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繁花說:"什么墳不墳的?你知道我膽小,最怕鬼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