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恰像臺風(fēng)掃環(huán)宇……然后怎么呀?
堆來枕上愁何狀……怎么呀?
東方欲曉……怎么呀?
喬雅試圖給兒子解圍:“背一段古詩吧。白日依山盡……”可是夏沖躲閃著眼神,咧開了嘴,看上去就要使出哭鬧以便擺脫窘境的小伎倆來了。出于不可解釋的動機,他試圖往床下鉆,結(jié)果卡住了??瓷先λ麃碚f最重要的事就是把自己藏起來。黃奶奶轉(zhuǎn)而去看三個手下,毫不掩飾地哈哈大笑了起來。喬雅惱羞成怒,拎起夏沖,打了他一下,又命令說:“好好站著!”
黃奶奶注意到喬雅戴的是舊手表,而于藍根本就沒有手表。進而,她還注意到于藍已經(jīng)看到了她的簇新的、亮閃閃的上海牌手表,卻沒有表現(xiàn)出應(yīng)有的羨慕。她為此更恨這兩個年輕女人了。
“你戴什么表?”她問于藍。于藍說:“我沒表。”黃奶奶說:“怎么會呢?”她強硬地抓過于藍的胳膊,像老鷹抓住小雞,用她在批斗會上學(xué)到的技巧扭住她,又捋起了于藍的袖管,直到光禿禿的手腕暴露出來?!澳氵@是要干什么?”于藍驚叫說。“你怎么擰人胳膊?。俊眴萄耪f著,要去拯救于藍,卻被另外三個女人歡聲笑語地攔住了,喬雅用力推著面前的大桑葚兒,大桑葚兒立刻倒打一耙:“你打我?”她們就合力把喬雅摁在了床上。這樣一來,她的姿勢就比于藍的更糟,看上去就像即將被她們?nèi)齻€強奸?!斑@是要干什么,你們?”喬雅怒吼說。
夏沖和嚴竺哭叫起來。黃奶奶和三個中年女人完全無視他們的眼淚和喬雅與于藍的憤怒。她們四個仍舊震驚不已——于藍,你婆家都不給你買塊手表?她們感到難以置信,嘖嘖嘆息。
黃奶奶放開于藍,在嚴竺前面蹲下來,給她看上海牌手表:“聰明的小孩都會看表,你看看這是幾點?”嚴竺哭哭啼啼地說:“十一點二十五?!秉S奶奶用鼻子哼了一聲,又問夏沖:“你看看,是幾點?”夏沖抹了抹眼淚,看到分針充滿陰謀意味地跳了一下。他回答說:“十一點二十六。”
看上去,黃奶奶更不愉快了。她換了一個話題:“喬雅,你一個月掙多少工資?”“你管不著!”喬雅說。黃奶奶的臉變得僵硬??瓷先ィ乱幻腌娝鸵哌^去抽喬雅一記耳光。喬雅快速地做著選擇,五十塊,六十塊,或者隨便說個數(shù)字。最后,她覺得還是實話實說為好:“三十二?!?/p>
“三十二?”黃奶奶夸張地重復(fù)說。她的臉完全松弛下來了。她放開了于藍,另外三個女人也感到這么低的工資真是好笑極了,爆發(fā)出一陣聲量驚人的笑聲,麗霞尤其笑得氣喘吁吁,別人都笑完了,她還在倒氣兒似的咯咯笑著。她們放開了喬雅。這對閨中密友一旦重獲自由,立刻把自己的孩子摟在懷里。可這兩個孩子極不爭氣,哭哭咧咧,沒完沒了,還把鼻涕抹得滿臉都是。黃奶奶的人馬心滿意足地看著這一切。喬雅氣惱地給了夏沖一巴掌,于藍掐了嚴竺一下。
黃奶奶等人一走到樓下,于藍就推開窗子,破口大罵。喬雅也探出頭詛咒說:“黃春蘭你斷子絕孫!”
果然,一語成讖。沒過幾年,孫立果就因為一次大便時過于用力,死了。帶著一顆破碎的心,他一頭栽進了公共廁所的大便池里。鴨綠江街上舉辦了又一場潦草的葬禮,特色是帶有滑稽的臭味。不久之后,就沒誰記得這件事了,就像沒誰記得于藍和喬雅為什么在這個小伙子死去的時候幸災(zāi)樂禍,以及為什么把黃奶奶和她的三個女跟班叫作“四人幫”一樣。到了一九八七年,黃春蘭自己也死于心臟病,同樣立刻被忘記了。悲劇的谷倉里又收獲了一顆悲劇的谷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