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與煙與女人,一個浪漫派文人非此不能夸耀于世人的三樣事,這些嘍啰們卻很平常的享受著。雖然酒是釅冽的酒,煙是平常的煙,女人更是……然而各個人的心是同樣的跳,頭腦是同樣的發(fā)迷,口——我們?nèi)靼走@些平常時節(jié)只是吃酸菜南瓜臭牛肉以及說點下流話的口,可是到這時也粘粘糍糍…… 9/42/1928
他們把自己沉浸在這歡樂空氣中,忘了世界,也忘了自己的過去與未來。女人則幫助這些可憐人,把一切窮苦一切期望從這些人心上挪去。放進的是類乎煙酒的興奮與醉麻。在每一個婦人身上,一群水手同樣作著那頂切實的頂勇敢的好夢,預(yù)備將這一月貯蓄的金錢與精力,全傾之于婦人身上,他們卻不曾預(yù)備要人憐憫,也不知道可憐自己。9/42/1928
他把婦人的身體,記得極其熟習(xí);一些轉(zhuǎn)彎抹角地方,一些幽僻地方,一些墳起與一些窟窿,恰如離開婦人身邊一千里,也像可以用手摸,說得出尺寸。婦人的笑,婦人的動,也死死的像螞蝗一樣釘在心上。這就夠了。他的所得抵得過一個月的一切勞苦,抵得過船只來去路上的風(fēng)雨太陽,抵得過打牌輸錢的損失,抵得過……他還把以后下行日子的快樂預(yù)支了。這一去又是半月或一月,他很明白的。以后也將高高興興的作工,高高興興的吃飯睡覺,因為今夜已得了前前后后的希望,今夜所“吃”的足夠兩個月咀嚼,不到兩月他可又回來了。9/45/1928
去鄉(xiāng)已經(jīng)十八年,一入辰河流域,什么都不同了。表面上看來,事事物物自然都有了極大進步,試仔細(xì)注意注意,便見出在變化中那點墮落趨勢。最明顯的事,即農(nóng)村社會所保有那點正直素樸人情美,幾幾乎快要消失無余,代替而來的卻是近二十年實際社會培養(yǎng)成功的一種惟實惟利庸俗人生觀。敬鬼神畏天命的迷信固然已經(jīng)被常識所摧毀,然而作人時的義利取舍是非辨別也隨同泯沒了。“現(xiàn)代”二字已到了湘西,可是具體的東西,不過是點綴都市文明的奢侈品,大量輸入,上等紙煙和各種罐頭,在各階層間作廣泛的消費。抽象的東西,竟只有流行政治中的公文八股和交際世故。大家都仿佛用個謙虛而誠懇的態(tài)度來接受一切,來學(xué)習(xí)一切,能學(xué)習(xí)能接受的終不外如彼或如此。地方上年事較長的,體力日漸衰竭,情感已近于凝固,自有不可免的保守性,惟其如此,多少尚保留一些治事作人的優(yōu)美崇高風(fēng)度。10/3/1943
秋成熟一切。大河邊觸目所見,盡是一年來陽光雨露之力,影響到萬匯百物時用各種式樣形成的象征。野花多用比春天更美麗眩目的顏色,點綴地面各處。沿河的高大白楊銀杏樹,無不為自然裝點以動人的色彩,到處是鮮艷與飽滿。然而在如此景物明朗和人事歡樂笑語中,卻似乎蘊涵了一點兒凄涼。到處都仿佛有生命運動,一切說來實在又太靜了。過去一千年來的秋季,也許和這一次差不多完全相同,從這點“靜”中即見出寂寞和凄涼。10/22/19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