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鑫
女生在學(xué)校是不穿高跟鞋的。我不確定前面那個一步一顛,扭動著身子的人是不是她。她把滿世界都弄得香水泛濫的,這使我想起了熱衷于在電線桿底下做標(biāo)記的小寶(一條狗)。不過那個人大概認(rèn)識我,和我們打招呼。她的臉竟然和她一模一樣,我不由自主地叫出了她的名字,那個人答應(yīng)了。但我又一下子恍悟過來——不可能是她。
她早被埋在了茶城花園的小溪旁。我記得當(dāng)時把她揉成一團埋進了土里。我的指甲縫里都是泥,手也臟兮兮的,像小時候吃的“大花貓”雪糕。我清楚地記得那時我抽風(fēng)似的拼命在土上踩了幾腳,跺得右腿發(fā)麻。而后,我吹著口哨離開了。
那條溪是茶城花園建成后挖的,遠(yuǎn)遠(yuǎn)地連著南邊的河,像葡萄藤上伸出的一根莖。溪邊還有幾組石桌石凳,都被漆成了攔腰斬斷的樹根的形狀。我站在石凳上,繞梅花樁似的繞著石桌走。當(dāng)然,她也做著同樣的事情。繞啊繞啊,我們像是被塑料棒攪拌著的咖啡,略帶著焦炭味的煙混在植脂沫里飄出幾縷令人迷戀的香氣。那種香氣如同影子一般寸步不離,又遠(yuǎn)遠(yuǎn)地注視著你,保留著些許無法觸及的矜持。
最初的記憶如同剛剛發(fā)育時沙啞的書信。它們以碎片的姿態(tài)從指尖滑落,仿佛一批批從機艙里跳下的傘兵。那數(shù)百塊碎片被艱難地吸入馬桶和那肚臍一樣的水渦中。最初的記憶如同那些書信——我時而記起,時而忘記,時而相信,時而懷疑。這些東西困擾著我,令我焦頭爛額。它們像一根長而結(jié)實的風(fēng)箏線無論我飛多高都被遠(yuǎn)遠(yuǎn)地牽著。尤其在雨天,這種困擾會加劇,紛紛擾擾地交織在一起。我常常因為忘記某件事情的發(fā)生而苦惱。我覺得它肯定發(fā)生過,而我搜腸刮肚卻都尋不到它發(fā)生過的證據(jù)。我甚至以為一切都是假的,都源于一場冗長的夢或是白天荒誕的浮想。
但我的的確確記得,她跑到我身邊,和我比身高,似乎在宣布:你好高啊!她長得并不好看,每次見到我都要故意拱起嘴唇,像一只能掛毛巾的鉤子,好像受了很大的委屈。她總是故意把眼睛睜大,像是要彌補某些不足。她總是把頭仰起45度角,表示不屑或者不滿。
她說她喜歡看我吹口哨時拱起的嘴唇,我是躺在床上吹口哨時想到這些的。也許她并沒有說過這句話,但是當(dāng)我向她吹一些兒歌時,她的眸子中有喜悅在流動——這一幕我記得格外清楚。
我喜歡在放學(xué)的時候吹口哨,尤其在夏夜。青蛙分散在某些陰濕的角落,此起彼伏地炫耀著嗓子,這種盛大的集體求婚煮沸了夏夜無精打采的泥土。天上常常是有月亮的,或明或暗,或圓或缺,表情豐富得猶如剛滿月的嬰兒。放學(xué)那一路植滿了樹,郁郁蔥蔥地霸占了整個街道。風(fēng)在樹葉里迷了路,發(fā)出了一些埋怨,而后消失在樹葉里。她和我并肩從那些落葉闊葉樹的腋下經(jīng)過。我和她談作業(yè),談八卦;我給她唱歌,我們也一起唱歌。不過更多的時候,我在吹口哨,吹《我在馬路邊拾到一分錢》,吹《我有一個好爸爸》,做著青蛙也在做的傻事。這時候我們便格外親近,如同草原上的羊群和云朵。我們肩膀偶爾相觸,帶著胚根掙破種皮般的心悸。就這樣,氣溫一天天降下去,風(fēng)從樹里鉆了出來,報復(fù)性地攪亂了樹的頭發(fā),攪得一地枯槁。樹枝突兀地指向天空,戳了一些洞,露出外面的光。她把這些叫做星星。那些冒失的風(fēng)常常卷起一些沙塵,打在我的臉上。有時候,它們使我感冒,發(fā)些小燒,鼻子堵得不行。這時候講話是很難受的,我也沒有一絲吹口哨的心情。我和她其實并不同路,她不知道這個,每天我總要繞10分鐘的路才能回家。
后來,我們放學(xué)不再一起走了,冬天實在太冷。我以為我們總會在某個岔路口會合,也許會在那里營巢。可事實上我們越來越遠(yuǎn),因為我們邁向了不同的方向。也許這么說并不準(zhǔn)確,我們的生活也許根本沒有方向,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是可笑的輻射對稱的腔腸動物。四周的東西——水、礦物質(zhì)鹽很輕易地侵入我的體腔。她便是這樣侵入了我的生活,一如四周的東西,也許我以同樣的形式插手著她的人生,也許沒有。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至少現(xiàn)在是這樣。每天醒來,僵直地插在床頭,或者持久地伸一個懶腰,隨后繼續(xù)懵懂地木著。蟬聲和蛙聲此時比任何時候都要清晰。我的腦子空空如也,我不知道下面要干什么,要去見誰。我在熾熱的日光下想了很久才頓悟過來——我要見她——而她又是誰呢?我的頭在這時候會隱隱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