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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是到深夜,木頭客棧里的狂歡越是到高潮,人聲鼎沸,就跟個窯子似的那么熱鬧。每個人都興奮不已,幾乎快忘了自己是誰。
只有一個人沒有加入這個狂歡的浪潮,他一直靜靜地坐在角落里,像一頭伏在草叢里的狼一樣警惕地打量著這屋里的每一個人,鼻翼偶爾翕動,小心地捕捉著任何一絲異常的氣味兒。這個人就是央巴,他肩負著抓住兇手的擔子,當然不能放松戒備。
同時他心里還在想著另外一件事——今天下午的時候,他沒有怎么睡覺,而是在長街前前后后轉(zhuǎn)了一圈,看了一下這里的地形,無意中發(fā)現(xiàn)這個木頭客棧正好建在后面那片山谷與外界的交界點上,也就是說,想去后山找那個“山莊”,就必須要經(jīng)過長街,必須要住在木頭客棧,這里是唯一的路。不止如此,因為這個客棧處在交界處的緣故,所以任何人想要偷偷進入后山都一定逃不脫長街上的眼睛,一定會被發(fā)現(xiàn)。
這個木頭客棧,到底是一個“龍門客?!笔降暮诘?,還是一個監(jiān)視站呢?
呂老板正好選擇了這樣一個地點開店,到底是湊巧,還是經(jīng)過了一番精心策劃?
長街上的這群人,除了那個羊婆婆之外,好像都完全聽從呂老板的指揮。他們到底是什么來歷呢?又為什么躲到這樣一個地方呢?他們跟那個“山莊”是不是有什么關聯(lián)呢?
但不管怎么說,央巴總算確定了一件事——呂老板說過,來這里的人,都是去找那個山莊的,也就是說,胡金臨死前所透露的那個佛經(jīng)上記載的“山莊”,確實就在這片山谷里。
關于那個山莊和佛經(jīng)的事,央巴還是從叔叔口中聽到的,因為三十六年前的時候,他的叔叔和那個叫胡金的是好朋友,而且那次伏藏師帶著弟子到甘孜地區(qū)弘法,他叔叔也因為某種原因跟著去了,所以才會知道胡金臨死前留下的那番話。
“煢煢長街”,胡金臨死前留下這四個字,莫非是在暗示這里就是通往山莊的第一道鬼門關?那個山莊是一個怎樣的地方,又到底有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呢?
央巴正這樣想著,突然看見呂老板正從樓上走下來,手里還拿著一個黑乎乎的盒子。他站在樓梯口,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商人,沖商人招了招手。
商人一看見呂老板,立刻推開了像蒼蠅一樣黏在他身上的羊婆婆,晃著一身肥肉走了過去,跟著呂老板來到柜臺后面,兩個人交頭接耳了一陣,來來回回伸著手指頭比劃了幾個數(shù)字,像是在討價還價,最后,呂老板不得不先做出讓步,把桌上的煤油燈拉近了一些,打開盒子讓胖商人看。
商人一見那盒子里的東西,臉上的肥肉就不會晃了,眼睛里立刻亮出一道饞得要流口水的光芒,就好像見到了赤身裸體的十八歲少女一樣。猶豫了片刻之后,胖商人慢慢地伸出手去,用兩根手指小心翼翼地夾起盒子里的東西,檢查了一下它的背面——那好像是一條魚形的東西,而且魚眼睛是用黃金做成的,在煤油燈的映照下一晃一晃的。
胖商人夾著這個東西前后看了看,似乎很滿意,又把它輕輕地放回盒子里,然后湊近呂老板,嘀嘀咕咕地不知道說了幾句什么,呂老板邊聽邊點頭,然后就帶著商人往柜臺后面那個掛著簾子的小屋走去。
雖然離得遠,但是眼尖的央巴依稀看見那個黑盒子上有一圈燙金的字母:Ioru。
這四個字母可不是什么英語單詞,而是一句梵文,它代表的是一個人名。央巴從小在藏區(qū)長大,對這四個字母當然一眼就認出來了,所以他心里忍不住咯噔一下:難道呂老板手中的那個東西就是金眼魚?他又怎么會有這個東西?
就在呂老板帶著商人就要鉆進那個簾子后面時,突然有一個喝醉的酒鬼撲過來倒在了呂老板的身上,扯著他的衣服領子,嘴里含糊不清地叫罵著:“你這個騙子!讓我們跟著你躲了三十六年……你這個騙子……你說過要帶我們走的……”那個人含糊不清地重復著這幾句話,說到最后竟哭了起來。
呂老板冷冷地推開他,眉頭一皺:“少喝點酒!喝多了誤事!”
酒鬼被這么一推,身子失去重心,一下子倒在了地上,但是他揪著呂老板衣服的手并沒有及時松開,結(jié)果扯掉了呂老板胸前的一塊衣服。他倒在地上,發(fā)現(xiàn)周圍沒有人來理會他,于是索性把身子一蜷,雙手抱在胸前,漸漸地合上眼皮,感到想睡了,只是嘴里還在不甘心地嘀咕著:“三十六年……騙子……騙子……”
商人也許是聽到了外面爭執(zhí)的聲音,又從簾子里轉(zhuǎn)出來,用手指了指地上的酒鬼,好像在問呂老板要不要緊,呂老板擺擺手,整理了一下胸前被扯壞的衣服,無奈地對著地上的酒鬼搖了搖頭,然后推著商人一起走進了簾子后面。
這一切,都沒能逃脫央巴那一雙鷹一樣的眼睛——他看見呂老板剛才裸露出來的胸膛上,有一個兇惡的虎頭刺青。
想起那個酒鬼剛剛說過的話,一個碩大的疑問浮上央巴的心頭:難道呂老板和這批人全是三十六年前來到這里的?三十六年前,那一年正好是藏歷的木虎年,他聽叔叔說過那批逃走的人身上都有一個虎頭刺青。
三十六年,為什么一切都這么巧?
三十六年前,那一年,是多事之秋,相信經(jīng)歷過的人都不會忘記——
那一年,正好是藏歷木虎年,兩個印度人來到拉薩東北部的卡多寺要求借走那個“閻羅王磨盤”,但是第二天就有人在一個農(nóng)戶的家里發(fā)現(xiàn)兩張人皮,一張是那個農(nóng)戶的,而另一張就是其中一個印度人的,可是另外一個印度人卻不知所蹤。這件事很快傳遍了拉薩東北部,一時間,人心惶惶,所有人都認為是看不見的魔鬼出來吸食人命了。沒過多久,這個地區(qū)又突然受到“紅芥魔”的肆虐,時間長達一個半月之久,甚至有一個小孩子因為染上“紅芥魔”而喪命,聽說漢民管這種“紅芥魔”叫猩紅熱。緊接著,又有兩個婦女死在了自己家中,看樣子是被嚇死的,而她們的男人卻不知被什么東西吸得只剩下了一張皮留在枕頭上……
那一年的年尾,總算太平了一些。但是流言卻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傳了出來,說那兩個印度人曾經(jīng)帶來了魔鬼,并且那只魔鬼一直沒有離開,仍然潛伏著蠢蠢欲動。
不管怎么說,三十六年前的那段歷史和經(jīng)歷,實在讓很多經(jīng)歷過的人想起來就心驚膽戰(zhàn)。對于拉薩東北部的很多人來講,那一年絕對不是普通的一年,一提起它,提起“三十六年前”,很多人心里就會產(chǎn)生一種難以名狀的后怕。
央巴正低頭在這些零零碎碎的線索中找共通點,冷不丁看見一條粗糙干瘦的鳥腿橫在了眼前,與此同時,羊婆婆掉牙漏風的笑聲也同時在他耳邊響起:“小伙子,來,我陪你喝一個!”
“我不喝酒的,”央巴笑著推開羊婆婆遞過來的酒碗,站起身說道,“這屋里實在太熱了,我要出去走一走?!?/p>
“別走啊,喝一杯嘛?!毖蚱牌艝|倒西歪地靠了過來,一只手無意中摁在了他懷里的盒子上,差點把那只盒子從他衣服里給拽下來。
央巴一驚,趕緊伸手往懷里一捂,然后推開羊婆婆,急急忙忙走了出去,找了個靠邊的角落把那個盒子拿出來檢查,見幸好沒有什么損壞,這才舒了一口氣,又用布把那盒子重新纏好,剛準備放回到懷里,就被一個肥大的身軀撞了個滿懷,差點把手上的盒子撞飛。他生氣地扭頭一看,發(fā)現(xiàn)撞過來的人竟然是胡子劉。
“喂,大個子,一個人躲在這里干什么?”胡子劉看見央巴出來,也像一個跟屁蟲一樣跟了出來。他大概也喝了不少酒,嘴里噴著酒氣,醉醺醺地問道:“大個子,你為什么不進去喝酒?是不是你懷里那根棒子又叫了?”
“剛才羊婆婆差點把我懷里的盒子扯掉,所以我出來檢查一下。”央巴說著沖他一笑,推開他遞過來的酒碗,“我雖然沒有在寺廟里正式出家,但是我從小就出入寺院給他們做雜工,依靠他們救濟的粗茶淡飯,我才能長成這么大的個子,所以我骨子里對寺院有一種特別的好感,能不喝酒的時候我是不喝酒的?!?/p>
“哦,原來你、你在遵守他們的戒條???”胡子劉打了個酒嗝,又問道,“大個子,你懷里那根棒子真有那么神奇么?我下午睡醒了以后還跟我老大在探討這個問題咧,但是、但是老大也說不出個貓毛來?!?/p>
“怎么會呢?”央巴忍不住會心一笑,替他擦了擦嘴邊的酒沫子,“洪力兄弟那么聰明,怎么可能連個貓毛也說不出來呢?!?/p>
“噢,對了。”央巴這么一提醒,胡子劉倒是想起來了,“老大說過,佛法有顯法和密法之分,漢族人大多修顯法,西藏地區(qū)大多修密法。顯法是指佛祖公開所說之法,只要心誠的人都可以修習;而密法是指佛祖私下及秘密所授之法,因為這個法門比較殊勝,所以對修習者的資質(zhì)要求也高,而且修習的過程非常艱苦,對修煉者的耐力和意志力都是很大的考驗,所以人家都說一般的人修不了密法,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