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虹

1984年生，山東日照人，2007年保研進入北京大學(xué)（碩博連讀）。曾獲第五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二等獎，著有長篇小說《薔薇妖精》，即將出版。

☆ 作者自述

我想，作為一個年輕的作者，他應(yīng)當(dāng)做的遠不僅僅是創(chuàng)作那樣簡單，而應(yīng)當(dāng)把更多的時間投入到寬泛的思索中，以自己所樂道的獨特方式介入生活，勇于探索，標(biāo)新立異，然后才能談及我們的創(chuàng)作，這才是我崇尚的藝術(shù)過程。

☆ 主編點評

文筆細致優(yōu)美，敘事的風(fēng)格冷靜而又多彩，在某種程度上做到了收放自如，通過文字作為載體表達了她對生活的認識和理解，展現(xiàn)了一個作者的探索和思考。讀她的文章，你時常會遇到一些獨特的元素，譬如意象或者奇異的畫面，讓人感到文字的張力和敘事的快感。表面水波不興其實暗流洶涌正是王曉虹最獨特之處。

聞花喪膽

他常常想，倘是當(dāng)年不多留情地將那個女子殺死，此番又應(yīng)當(dāng)是另外一番景況了吧。

那一年他才二十，嘴邊的胡須剛剛硬朗，就不知死活地做了一名壯士，然后殺了人。

殺人的歲月是從這一年的圣誕節(jié)開始的，一直持續(xù)到第二年的圣誕前夕。這長達十二個月的時間里他一直穿梭在城外恢弘的城堡里，在里面殺人，然后一具具地清理尸體。事實上他并不知道他們究竟做了什么讓他非殺不可的事情，對于他們何以結(jié)下仇怨，他亦毫不知情，對他來說，殺戮不過是一種職責(zé)，抑或是用來滿足自己虛榮心的藥劑。是的，他熱愛著這項職業(yè)，就像姑娘喜愛逛街和修剪指甲是一樣的道理。每次看到對面的男人在自己的槍聲響后墜墜地倒下，他便會油然升起一種榮耀感，就是自己又在前進的路上邁出了大大的一步的感覺。是的，你們看，我殺死了他，我是多么的勇敢。

而這樣的嗜好也并非是毫無來由的，譬如說是來自那個總是絮絮叨叨的、愛養(yǎng)花的老教父。打他小的時候，老人便常常在他耳邊嘀嘀咕咕地嘟囔些什么。他是并不樂意聽他那些無聊的教誨的，在老人的嘴邊里，反反復(fù)復(fù)提到的總是一些有關(guān)殺父、報仇這樣的詞語。后來他漸漸總結(jié)出了他的意思，他的父親是被人殺死的，而他仿佛生來就承擔(dān)了這樣一個替父報仇的責(zé)任，可是他沒有見過他的父親呀，那么那些仇恨當(dāng)然無從談起。對他來說，老教父那些煩瑣的說教才最讓他頭疼透頂。終于有一天，他對他的咒語忍無可忍，他站起身，從老教父的房間里摸出一把手槍，大聲地對他說："好吧，我去城堡里把那些仇人統(tǒng)統(tǒng)殺死，我這就去。"

殺人這件事情對他來說并不困難。十二個月的時間里，他一共殺死了一百三十二名男子。他們死的時候他會迅速取出貼身的刀片將死者的左手食指切下，放在一個小木盒子里--當(dāng)然，這一定是教父為他準(zhǔn)備好的。那個干癟的老頭每每捧起愈發(fā)沉甸的盒子就會慧黠地笑，贊美他的能干。他說等到這一百三十三個手指都齊備了，他便會帶他去拜祭他的父親。他對此亦沒有太大興趣。

接下來的工作應(yīng)當(dāng)是毫無困難。他最后一個要殺死的對象是城堡頭目的女兒，一個毫無還手能力的富家小姐。因著這樣一次殺人任務(wù)的無趣，況且他也不急著去見自己的父親，他將殺她這件事情暫且擱置了下來。后來，直到這一年年末的接近，教父開始追問起來的時候，他才再一次想起了她。

這次的任務(wù)讓他覺得是那樣的艱難。在從前他認為殺人就是殺人，只有成功與不成功這一說，他并沒有想過，也不會想到其他的任何問題?？墒?，也許你已經(jīng)猜到，他遇到麻煩了。那是一個美人，讓人無比憐愛的美人。本來，他已經(jīng)毫無顧忌地殺死了太多的人，理應(yīng)全然成了一個沒有任何感情的、地道的殺手?？墒撬€是不得不為她動容。那是怎樣的一個姑娘呢？倘若說他對于她的美的訝異是因著他并沒有見過太多女人，我想不是這樣的，他一度拿她和一朵盛開的花相比，她卻比花更加嬌羞和迷人。她蜷在角落里，像是已經(jīng)預(yù)知了這場災(zāi)難的來臨，表情卻淡漠得驚人，仿佛已經(jīng)打定主意要毫無表情地死去。他嘗試地舉起了槍，她便閉上眼睛，不動聲色地等待死亡降臨。

他對這樣的場景突然心生愛憐。他知道，他不該有這樣古怪的想法。他放過她，老教父定會暴跳如雷，而他由小就不愿意見到他那副畏人的樣子?？墒撬植幌霘⑺瑢λ齺碚f，這樣完滿的美好是那樣的珍貴，讓人不忍破壞。他終于調(diào)轉(zhuǎn)了槍口，對她說："你走吧，我不殺你，但你要走得遠遠的，不要叫旁人看到你。"

可是畢竟缺少一根手指，這是嚴重的事情，所以他必須在相當(dāng)短的時間內(nèi)找到一根手指來替代她的。圣誕前夜，城堡拐角處的風(fēng)很大，嗚嗚地吹，他從門里拐出來，又繞著附近的道路走了一個大圈子，終于在一個角落里看到了她。

那是一個七八歲的女孩，瘦小，貧窮。是的，倘若他沒有見到她，他定然不會想象得到會有這樣窮苦的孩子。她穿著一件很單的薄衣，蜷縮在墻角躲風(fēng)，在他看來，那件衣服和沒有并無差別，因為它簡直就像是一塊破抹布裹在她的身上。因為是圣誕節(jié)，她的手里還攥著一塊小小的面包干，大約是剛剛才討來的，她還沒有舍得吃?？此麃砹?，她也沒有表現(xiàn)出絲毫的惶恐。她太單純了，甚至對于即將到來的厄運毫無預(yù)料。他走近她，她便愉快地拍起了巴掌，她想或許是有人來施舍她什么了吧，圣誕節(jié)只有一塊干巴面包怎么夠，又或許她又多了新的玩伴，暫且可以不用孤零零地躲在那里?？傊恢边@樣去期許地想著，直到他掏出他的刀。

此刻的他又恢復(fù)了一個殺手本來的樣子，他心心念念的，是怎樣湊齊那一百三十三根手指頭，這樣他就可以躲避老頭子喋喋不休的咒語。未及她反應(yīng)過來，他便迅速來到了她面前，用刀片切下她左手的小指，丟進了沉甸甸的小木盒里。

可以了，終于完成了。他心滿意足地站起來，預(yù)備離開。

忽然卻聽到了她的哭聲。當(dāng)然，這并不稀奇，她是那樣的小，斷指的痛足以讓她失聲痛哭。可是這樣的哭聲又突然讓他心驚，他突然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多么殘忍的事情。他轉(zhuǎn)身看她，她的斷指流出了大量的血，滴在她破爛的衣服上，驟然讓布料變得僵硬起來。缺少了小指，她的手就像是一個斷掉了尾巴的草魚，那樣的丑。他終于覺得不忍，于是他又折回來，撕下自己襯衫的布料，為她包扎了傷口，又給了她一大筆錢，這才離去。于是在此之后，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他常常因著他帶給她的殘疾而感到愧疚，有時他甚至?xí)趬糁锌吹剿?，她用只長著四只手指的丑陋的手快速地拍著巴掌。每每這時候，他都會安慰自己說，或許對她來說，那些錢應(yīng)當(dāng)比一只手指來得更重要些吧。

之后的時日里，他無數(shù)次地感到，她一直在用所有惡毒的語言詛咒他，讓他徹夜難寐。有時他會看到那只欠缺了一只手指的殘廢的手，宛若一只掛滿五顏六色鮮艷旗幟的船，正咄咄逼人地向他駛來，覆蓋住他的眼，扼住了他的呼吸，迫使他奮力地、歇斯底里般的同它作戰(zhàn)，精疲力竭。是的，這段日子，這種感覺就像是一種頑疾一樣固執(zhí)地跟隨著他。他不能動情，也不能回憶，因為他覺得唯有這樣才能避開她無畏的糾纏，他還常常去做禱告，祈禱她能夠過得好些，不要再記恨他。那時他認為，這便是他所能贖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