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趙林問。
“你老趙挺大方。”指導員淡然一笑。
“那就八十塊錢吧?!?
“五十塊錢。有人回家你就捎回去?!?
“這不好老高。戰(zhàn)士們會知道?!?
“我高保新當了將近一年指導員,快轉業(yè)了,不能總是支部說了算。我是三連黨支部書記,你出五十塊錢,出事了我頂著?!?
趙林坐起身子,對著落日揉揉眼睛,又朝四野瞅瞅,空曠和靜寂無邊無際。也沒有一絲風,他們這樣呆著,仿佛離開了人世。
“老高,”趙林說,“你現在睡覺還做噩夢嗎?”
“有時做?!?
“你不應該走,該留下再往上弄一職?!?
“你知道,我前幾天就把轉業(yè)報告送上了?!?
“給了誰?”
“政委?!?
“政委今年轉業(yè)嗎?”
“他還想留下試試熬一職?!?
“你把轉業(yè)報告取回來。”
“送上了,怎么好意思???”
“掏一句心里話老高,你是不是因那剪報,忽然覺得呆在部隊沒意思?”
“那剪報弄得我總夢見排長的血腦殼。”
“現在不是好了嘛。”
“離開禁閉室睡覺就好些。”
“是這樣。我去把你的轉業(yè)報告取回來?!?
“你怎么說?”
“我說讓你轉業(yè)我也走?!?
“你這老趙,”指導員說:“你還幻想部隊把你留下呀?”
“人都有同情心,”趙林說:“團黨委能不可憐可憐我。”
指導員語氣強硬了:“你簡直是白日做夢嘛。”
趙林說,“那你說怎么辦?”
“算啦……走就走吧,天下青山都能埋尸骨?!?
“你想錯了老高,我們和越南和好了,那和別的國家就更沒仗打了。一輩子沒仗好打了。不打仗了,我們才更應該留在部隊干,尤其像你?!?
“后來我也想到了這一層?!?
“想到了這,還想什么血腦殼?!?
“媽的,那小屋把我神經弄壞了。”
“想辦法留在部隊再干一二年。”
“我又怕留不下,又怕留下萬一調不了職?!?
“你出面明年讓七班長開汽車,然后再給他轉個志愿兵,說到底他是團政委的侄兒子。團長那邊,他是我老連長,我去厚著臉皮替你求求情?!?
“也是個辦法……”指導員說:“可我留下了,你老趙咋辦呢?”
趙林望著天空中的落日:“我就聽天由命吧?!?
“最好是讓三連的人去團里要求把你留下來。”
“誰去?”趙林問。
“戰(zhàn)士們?!备弑P麓稹?
“去請愿?”趙又問。
“對。”高保新說:“我來發(fā)動戰(zhàn)士們,去三十個五十個黨員骨干,一致要求團黨委把你留下來,我想團黨委不會不考慮群眾呼聲的?!?
“老高……”趙林有些感動,鼻子酸酸的。
“別說啥了?!备弑P抡f:“我只盼著你早一天把嫂子和侄女們戶口弄出來。”
“弄出來我就是像夏日落那樣也心滿意足了,”趙林說:“你說我們從農村入伍的還圖個啥?能讓老婆孩子進廁所用上衛(wèi)生紙也就對得起這一世人生了,對得起我老婆的哥哥了?!?
這樣說著,趙林忽然一心凄寒,從地上站了起來,極力地朝遠處張望。也就看見漫漫寬闊的黃河故道上,沙礫閃爍,一波一浪,果然隱約聽到了流水的叮咚響音,仿佛真的有河流灘在身邊。他靜靜聽著,小心地說,老高你聽聽是什么聲音?指導員卻把身子往后一仰,倒下枕著雙手,惘然地望著西天邊的一片靜謐深紅,話題一轉,說老趙,我覺得你這個周末該去看看王慧哩。
趙林像背后被人拍了一掌樣,他扭身盯著指導員不言不語。
“那天在禁閉室房后,我聽見你們說啥了,”指導員笑笑說,“是偷聽,你別怪我。聽了后讓我感動,妒忌。人生圖個啥?都活到了這份兒上,你別老是禁錮自己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