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依然紛紛飄著大雪,北風(fēng)呼嘯得厲害,就有一批大戶商賈到開封公署找知事討還銀兩。你去我回,我回他去,來來往往,走馬燈似的在公署大堂里走動,直到天晴雪化數(shù)日,知事也不能離府上任。
欠錢必還,這是公理,知事對他們奈何不得。然淮陽那邊,晚去一天,他私囊就要少得數(shù)百兩,損失不可估計。如何?有幕僚勸他請魯耀出面援助,他就備下了酒席,讓幕僚來請。
魯耀說:“回去給知事道聲謝,說我魯耀窮,長袍臟了,不便前去?!?
這幕僚作難。
“魯掌柜,去吧,好歹他是個知事哩。”
魯耀火了。
“知事怎樣?我杠局從東京衙門抬出的死人多了,哪個都比知事大!你開封知事死了我還不抬哪!”
幕僚走了。
靜靜過了三天,一早魯耀還睡著,突然有人喚門,開開一看,是相國寺主持僧陪知事站在門口。他就說了幾句歉話,把二人迎進屋里,把主持僧讓在一把鋪墊椅上,將火盆端在僧的腳下,又回里屋轉(zhuǎn)了一圈,端出一個硬板凳,上邊滿是塵土,還放了一塊臟布,一副很隨意的模樣,將板凳順手放在火盆遠處。
“你坐……”他對知事笑笑:“我這宅院是下九流們才來的?!?
知事臉上白一下,遲疑一陣,坐下了。
“魯兄……”
他自己坐到一張鋪墊藤椅上。
“東京人都叫我龜孫的呀?!?
不好開口說話了,知事就從兜里取出一個單子遞過去。
接過一看,是一張禮單,除了一批綢緞布匹外,還有五十兩白銀。他在禮單上前后掃了幾眼,又把禮單還給了知事。
知事急了,站起來。
“我到淮陽給你補,只要能脫身……”
把腳放在火盆上,他瞟了知事一眼。
“看你不像世家做官的……”
“不瞞魯兄說,赴考前也要過幾年飯……”
乜斜著知事,他說:“原來你也當過下九流?”
知事臉上缺血了。
主持僧踩了一下他的腳。
魯耀的眼珠滾一下,不再吭聲,僵了好一會兒。
“記住你當過下九流就行了?!彼f:“禮我不收,你明天就起身上路,到淮陽要給淮陽人留下一碗飯……”
嘴唇有些抖,知事想說話,沒能說出來。
主持僧又拉了一下魯耀的衣袖子。
“看在方丈面上”,魯耀說,“那些欠賬的商號,我全替你應(yīng)酬了。”
把知事這么著戲了一番,送走他們,他立刻讓小二通知各有賬商賈,明天日出時趕到縣署點名清賬。
次日,東天一透白光,魯耀坐下一輛新轎車,套兩匹快騾,提前趕到公署,從知事手里要清單。待日出時分,他到大堂前一看,東京各欠主都已到齊。黑黑站了一片,堂前亂亂停著幾排馬騾車子,他咧嘴笑著,走到大家面前。
“龜兒子們都來了!”
罵過,從袖里取出賬單,讀了一遍,問有錯沒有,都說沒錯。他便大聲接著道:“我魯杠頭借過知事三千兩白銀,這賬我還了!昨兒半夜我讓知事去了淮陽。都滾吧,大冷的天,以后都到杠局討賬去!”
說罷,他就鉆進了快騾轎車里,揚鞭得得地前邊跑了。待大伙醒過神來,他已離開大堂好遠。
于是,在人群里響起了一片“魯龜孫,你昨不早死啊”的叫罵聲。
知事就坐在魯耀的轎車里。
他把知事一直送到淮陽縣公署。
半月后,知事派車把銀兩從淮陽送來。魯耀照賬單數(shù)目,一一包之,查對無錯,又裝上自己的轎車,在正午時趕到馬道街南端,從第一店開始,把所欠銀兩從車上拿下,到店里往柜臺上擲去。
“龜孫,這是你的!”
然后,進入第二店,再一擲。
“所有賬戶就你龜孫小氣,聽說你真想去我局里討賬?”
“沒有的事,魯掌柜?!?
再入第三店……不到半日,三千多兩銀子,幾十個欠戶,全都還完竣事。債戶們均都對他贊不絕口。他也由此聞名于官府,凡到開封署里任職的知事,一入城里,都要破例到宅院或局里拜見。這已成為東京美談,不僅眼下東京很多人知道“魯耀戲知事”,且連“龜孫”二字,東京居民到今天還時時掛在嘴上。老子對兒子,母親對女兒,罵龜孫是家常便飯。同學(xué)、朋友、親戚、同事、上下級,一見面,都要問聲“龜孫,吃飯沒?”或“龜孫,去哪?”
可見魯耀影響之廣大深遠。
東京的老人,教育子女,都是很愿用魯耀說例的。耆翁的酒桌上,棋盤上,曬暖的坐石上,開口就是這樣的話題:
魯耀?人家那活著才叫活著。我們這活著都叫死了。民國三年,我大哥五十五歲,和魯耀一年生。那年大哥死了。癆病。死在無名胡同里,一間馬草棚,我弟兄倆住了一輩子,天那個冷呀,鍋里的冰凌,火都燒不化。哥死了五天,躺在草棚下,凍得鐵一般硬。我不忍心讓哥死了沒有屋子住,薄板也得給他釘一副棺材,讓他暖暖冷身子。有人讓我去找魯耀,我就求情到了杠局。進門便見到一個穿黑長袍的人,瘦雞一樣立在那兒。
“魯先生在局里嗎?”我問。
“這兒沒先生?!蹦侨诵绷宋乙谎?。
“就是杠局魯掌柜……”
“我就是?!?
我一怔,忙跪下來磕了一個頭。
“先生,能不能借副棺材錢……”
“半副也沒有!”說著,魯耀起身走過來,拿腳踢了一下我肩膀:“爬起來,想跪你到別的局門口,五尺漢子腰上沒骨頭不覺丟臉啊!”
沒料想魯耀是這樣一號人,我肩膀疼著,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