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光的響亮,至今使梅感到余音在耳。抬頭看那星光商場的門面玻璃,仿佛是自己打在新所長臉上那一耳光的聲波在熠熠生輝。梅盯著星光商場,看見唐豹忽然從門外返回新所長的宿舍。新所長怔在灰色里,臉上半天血紅,半天菜青,組成他受了巨大屈辱的新天地。他說好啊,你竟敢打我。你明天上午就把稅款送過來,晚半個小時我翻倍地罰!
這時候的梅,差不多已經把二十年鄉(xiāng)下生涯養(yǎng)成的一味單純,如剝筍一樣脫去幾層。一年多的個體生活的體驗,使她對都市的認識,遠比半生農民對鄉(xiāng)土社會的理解復雜得多。她一臉爆發(fā)出的憤怒,忽然在落下耳光之后,摻入了看不見的后悔和憂慮。她本可以說我要到法庭告你流氓罪,以震懾所長給的血色威脅,可她卻一言不發(fā),乜了所長一眼,不言聲轉身出來了。她這種作法,與其說是一個女人在公正的情況下,對權勢的輕蔑,倒不如說是返城知青對權勢的逃避。或者說,是對剛有喜色的館子日后經營上的擔憂。她想,說一句你別以為所有的個體女人都是賤貨,已經足夠重量,然后憤而出走,是恰到好處的做法。而那一耳光,則是感情操縱之下的多余之舉,除了引火燒身,別無額外益處。門外的月光,水凌凌潑灑一地。二七廣場那兒的嘈雜、汽車的鳴叫,遠處火車進站的笛音,在四月的夜風中,混亂地走過來,如隨風而飄的一地毛發(fā)。梅立在月光中,等不到隨后而來的唐豹,只聽到新所長的屋里,有沉悶和清脆的響聲,不間斷地傳送過來,還夾雜著男人哀求的哭叫。慌忙地折身回去,便見新所長被唐豹按在地上,滿臉是唐豹拳頭的印痕。
桌上的水瓶、茶杯、墨水,砰砰啪啪落在地上,開水、墨水和所長的鼻血,在所長桌邊的床上,匯一個五彩的海洋??匆娒坊厣磉M來,唐豹最后朝所長身上跺了一腳,說你爹我是從監(jiān)獄出來的人,不怕死你就再把我送進監(jiān)獄里。
“你不能這樣。”來到街上,梅勸著唐豹。
唐豹沉默一陣,說:“我真的是蹲過監(jiān)的人?!?
梅便有些怔了。
唐豹初入梅的館子,出示的是一張工廠的證明。證明說因工廠產品沒有銷路而倒閉,工人生活沒著落,特允許本廠職工外出,自謀職業(yè)。現在,唐講了。唐說他是釋放犯人。唐說他犯的是偽造人民幣罪。其初他自畫十元的人民幣,在那個縣城以假亂真。后來,國家發(fā)行面值五十元的人民幣,他便畫面值五十元的人民幣。他說他能把人民幣中戴礦工帽的工人頭像畫出來,然后用特別顏料和筆法,再將頭像藏進去。和真幣一樣,不仰臉對著光亮,你便找不到那頭像。遇了亮光,那頭像便給你一張不惡不善,沒有表情的臉。他說若不是他老婆自己告發(fā),這輩子就沒人知道他在偽造人民幣。唐豹說,他和老婆不和,他酒后把老婆嘴角打出了血,老婆便到縣公安局把他告下了。他被判了五年。五年后走出監(jiān)獄,老婆又再嫁他人,他就浪到這兒,住進了紅旗蜂窩煤廠的廠房里。
那一夜,漫長而又可怖。梅從來沒有想到表面篤厚的唐豹,有這樣一個操行。會畫以假亂真的人民幣。敢畫以假亂真的人民幣。更敢大把大把地使用這些人民幣。現在,他不用自造人民幣了。她走進星光商場時想,星光商場在為他沒有邊際地制造人民幣。想,究竟自己有多少流動資金,多少固定資產,恐怕他唐豹也不一定精確了。說完那話的時候,唐豹立在路邊的法國梧桐下,婆娑的樹影在他臉上,彈著一曲鄉(xiāng)村的盜歌。從樹葉間漏落的一圓月光,銀幣樣在他寬大的額頭跳動。他是一個身高力大的人,梅的單瘦如同被他襯出似的。她忽然對他生出一些畏懼,就如同害怕有一天新的稅務所長,會拆斷她人生的路橋。說完了,她不敢看他的臉,只看著樹影里那團黏稠的墨黑,有一種他冷丁兒會撲上來她脖子的感覺,且會一下置她于死地,然后把她活活吞去,連同他同她經營的餛飩館子。末了,她終于說:“你不該那樣打所長?!?
他說:“打比不打好?!?
她說:“我們的館子日后還要營業(yè)呢?!?
他說:“因為營業(yè)才要打,不打他敢砸館子?!?
她說:“他會把館子封掉的?!?
他說:“不會,他沒那個膽。真出事了,我唐豹全兜著。蹲監(jiān)我去,罰款了我老家有一房宅和一院樹木,鎮(zhèn)長早想買去呢?!?
回去了。路上,他對梅說我看你是和農村人一模樣的城里人,我才敢給你說這些。我原來是打算一輩子不露身世的,可對你我憋不住。說真話我是求你相信我,在館子里留我一張床、一碗飯也就足夠了。還說留下我我保你三年不到發(fā)起來,在監(jiān)獄五年我學燒飯,炸油條、做面食、炒川菜,樣樣都不比這市里一般館子差。他說這話時,和梅并著肩,已經沒有和梅主仆的感覺了。樣子是從梅手里討要一碗飯,實則是對梅說,不到三年我讓你發(fā)起來??擅穮s朝一邊躲了躲,到館子的門前說,你回去睡吧,明天館子不開門,閃過去這場風波再說日后的事。
由此,梅從深處明證了都市的墮落,是一日千丈地跌入深淵。館子歇業(yè)三天,等著警方的傳訊和稅務方面的巨額罰款。然三日之后,梅從家里走出來,得到的消息卻是,新所長騎車摔倒了,鼻青臉腫,肋骨也斷了三根,住進了區(qū)骨科醫(yī)院。
更令人驚奇的是,新所長出院之后,默默地調走了。梅的館子,不僅沒有補交所漏之稅,至年終,還得到一面艷紅的納稅守法方面的紅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