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禮的日期很近了,麻三姑派人捎信給表哥,說家里哥兒們兄弟多,在據(jù)點里辦婚事不方便。于是表哥借了地主劉小辮家的大宅院,張燈結(jié)彩,粉刷洞房,請廚子備酒席,每日忙個不休。我蹲在據(jù)點里氣悶得很,便提出要幫忙操辦婚事。起初表哥讓我跟在他身邊寸步不離,后來見我表現(xiàn)得確實是真心替他高興,而且也再沒提起任何有關(guān)八路軍的話頭,他便對我看得不那么嚴(yán)了,但我每天還是必須得回?fù)?jù)點睡覺。
婚禮前一天,麻老二帶人來送嫁妝,不想,麻三姑隨后也騎著驢來了。她是長輩,此時出現(xiàn)不合規(guī)矩。麻老二見到他娘之后臉色變得很難看,我猜想,這對母子之間一定發(fā)生了很大的沖突。
借著表哥招待氣哼哼的麻老二飲酒的空當(dāng),我溜到上房去找麻三姑。果然,麻三姑一見我便放聲大哭,口中是“兒大不由爺”、“娶了媳婦忘了娘”之類的舊話,我勸解了半天,這才知道個大概。原來,麻老二的手下近來很不安穩(wěn),原因卻不再是關(guān)于投靠什么人的問題,而是關(guān)于麻三姑的問題。他們覺得,以往大家只是“拉桿子”,麻老二畏懼老娘,讓大家伙兒事事聽他老娘安排也還罷了,可如今大家投了新東家,有了靠山,就不能凡事再由著麻三姑撮弄,以免誤了大家的前程。她哭訴道:“姑爺,我專門找你來,就是想讓你評評這個理,這些個沒良心的小兔崽子,他們也不想想,沒有老娘我出主意想辦法,他們還不早就被官家剿滅了,哪有什么前程?最可恨的還是你二哥,早就跟我有了異心,嫌我多事,小兔崽子們鬧事其實都是他鼓搗的,天可憐見,自從盤古開天地,老娘疼兒子有錯嗎……”
等表哥來上房看望麻三姑,我又跑過去將麻老二拉到一邊問詳情。麻老二恨道:“我一輩子沒出息,讓老娘攥在手心兒里,難怪叫人家看不起!”我安慰他說:“沒有人瞧不起你,只要把辛店據(jù)點拿下來,弟兄們哪一個能不佩服你?”他的苦臉上擠了半天也沒能擠出個笑紋,說所有這一切都是他老娘的安排,他只能當(dāng)個跑腿的“碎催”,要佩服他們也該佩服他老娘,哪會容他顯山露水……
我終于明白了,麻三姑跟許多早年喪夫的寡婦一樣,把兒子當(dāng)成了自己這輩子唯一的指望,為了防止他不孝,便會運用任何可能的手段將兒子牢牢地控制在手心里。只是,喪夫之人要求兒女的“孝順”比常人要苛刻得多,甚至?xí)憩F(xiàn)出許多讓人難以理解的怪癖。為此我又有些同情麻老二,以麻三姑的厲害,真不知道這幾十年他是怎樣熬過來的。
丟下麻老二往外走,我的心里亂糟糟的沒個準(zhǔn)主意。院子里堆著玉如的嫁妝,管事的正在唱名核對,一樁樁一件件的挺齊全,看來麻三姑沒少費心。我走出院門來到街上,見偽軍們正趕著馬車替表哥挨家挨戶收禮金,沒有現(xiàn)錢給雞蛋或花生仁也可以,鬧得整個辛店街雞飛狗跳。
得知他們母子之間發(fā)生“內(nèi)訌”,我便擔(dān)心仍然留在麻三姑家的玉如。若說此時有誰的處境最危險,就應(yīng)該是她了,因為,一旦發(fā)生“窩里反”,任何一方都有可能挾持玉如威脅對方。
想到此處我突然靈機一動,借了輛自行車騎上便跑。鄉(xiāng)間坑坑洼洼的土路顛得我屁股生疼,腿間也磨破了,十五里路轉(zhuǎn)眼便到。闖進麻三姑家我高聲呼叫玉如,叫了幾聲她才露面。原來她已經(jīng)盤了頭,正在試穿嫁衣,下身是平金繡的大紅裙,上身是五色絲線繡的大紅襖,腳上是“連生貴子”的大紅鞋,手中拿著一塊“百年好合”的大紅蓋頭。她一見我便將身子左轉(zhuǎn)右轉(zhuǎn),問我是否好看。我連聲說好看,好看,便催她坐上車跟我一起走。見我騎車往北去,玉如忙問:“咱們這是去哪?”我說去滄州。她問:“不結(jié)婚了?”我說你嫁了人我跟誰過去?不想,她猛地從車上跳下來,險些閃了我一個跟頭,我忙說時間緊迫,再搗亂可就走不脫啦。
說老實話,當(dāng)時我絕不認(rèn)為自己是被這個“渾蛋透頂”的局面嚇跑的,而是認(rèn)為自己靈機一動發(fā)現(xiàn)了全新的解決辦法——我要乘亂偷走玉如,讓麻三姑失去控制我的“人質(zhì)”,然后不得不另找一位“新娘”頂替成婚。反正我們的目的是吃掉辛店據(jù)點,只要明天我?guī)ьI(lǐng)大家伙兒把婚禮操辦得熱熱鬧鬧,再把表哥灌醉,讓他認(rèn)不得新娘,剩下的一切就完全可以照原定計劃進行。
然而,等我講完這個計劃再催玉如上車時,卻發(fā)現(xiàn)盤上頭的玉如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女人。只見她冷冷地道:“臨來之前卦師倒是說過,‘你會失去一個自救救人的機會’,但我萬沒想到,為了‘自救救人’,你居然選擇了逃跑?!甭牭竭@話我心下一抖,忙說:“這可不是逃跑,這是戰(zhàn)略撤退,現(xiàn)在我表哥見到共產(chǎn)黨人就殺,咱們的聯(lián)系人已經(jīng)被他砍了頭,而麻三姑和麻老二母子之間又有可能反目成仇,咱們夾在中間必死無疑?!甭牭竭@話,玉如的目光頓時變得鋒利,話音也堅定得嚇人,她說:“我雖然膽小,連老鼠都害怕,但我知道,這并不是革命者逃跑的理由,所以,明天扮演新娘子我責(zé)無旁貸?!?/p>
她說的沒錯,死亡嚇不倒共產(chǎn)黨人,我連忙轉(zhuǎn)換話題說:“抗日救國可不是只有這一條路,沒必要非得做出這種‘嫁活人妻’的荒唐事,況且,萬一麻老二明天在婚禮上出點差錯,或者他們突然間臨陣脫逃,結(jié)果當(dāng)真把你嫁給了我表哥,那該怎么辦?這可是關(guān)乎到你的名節(jié)和我的名聲的大事?!?/p>
這句話一出口,便讓我立刻認(rèn)清了自己憂心忡忡的真正原因——原來我內(nèi)心深處真正恐懼的,就是怕?lián)诉@個難以啟齒的壞名聲。想到此處,我不禁有些看不起自己,同時也怕玉如會因此而看不起我,只好眼巴巴地望著她,希望她能理解我的苦衷。然而,玉如并不理解我的苦衷,反而勃然大怒,咬牙恨道:“我這可真是瞎了眼,怎么會看上你這種心思齷齪的膽小鬼?你也不用胡思亂想,我現(xiàn)在就告訴你,如果明晚的計劃不成功,那我就當(dāng)真嫁給你表哥,住進據(jù)點,然后跟干娘里應(yīng)外合,打擊日寇漢奸。”說罷她邁著大步回村里去了,我像個傻瓜一樣愣在路邊。
玉如的當(dāng)頭棒喝,如同醍醐灌頂,讓我從一個吃醋的丈夫又變回到革命者??雌饋?,在這個關(guān)鍵時刻,玉如的勇氣和意志倒顯得比我高尚多了。是啊,這就是學(xué)生革命者的可愛之處,因為他們義無反顧;但這也是學(xué)生革命者的可惱之處,因為他們不肯變通。如今我被她逼得毫無辦法,為了“自救救人”,我急忙騎車趕回辛店據(jù)點,找偽軍了解明天夜里值班的情況。
10
第二天一早,我跟隨表哥帶著一隊偽軍前去迎親。表哥十字披紅,帽插金花,騎在借來的洋馬上,一臉的喜氣。麻三姑原說自己是不祥之身,不便相送,但表哥卻說他在本地沒有長輩,只好勞動義母前往,也好拜堂時能行“全禮”,為此他還特地帶來了一輛大青騾子拉的轎車。媒人和送親的喜婆子都是臨時請來的,麻老二另外帶著二十來個弟兄,每人穿一件灰大褂,空手沒帶武器,算是送親的娘家兄弟。
回程時,我步行跟在轎子旁邊,想隔著轎簾跟玉如講幾句話,不想她一言不發(fā),想必還在因為我昨天的“臨陣脫逃”而生氣。轎子來到劉小辮家門口,玉如卻不肯下轎,喜婆子扒著轎簾一問才告訴大家,原來新娘子是滿族人,規(guī)矩大,雖說是身在異地,因陋就簡,可有些禮數(shù)卻少不得。又問什么禮數(shù)少不得,轎子里回話說,頭一樁便是“射煞”不能少。
天津租界里滿族人不少,我的朋友中就有,娶親的事我也見過,知道這是怎么一回事。然而,在這個地方又到哪去找弓箭給她行“射煞”之禮呢?無奈之下,我只好找來一根馬鞭彎成弓形,又折了三根秫秸權(quán)當(dāng)是箭,讓表哥向轎簾上射了三“箭”。然后,玉如在喜婆子的攙扶之下走出轎門,既不祭祖,也不拜花燭,而是徑直進了洞房坐在炕上,頂著蓋頭不言不笑不動。接親與送親的人都被新娘的舉止驚住了,不一會兒便又大笑起來,弄得表哥很是難為情。最后還是麻三姑出面解圍,說滿族姑娘原本都是給皇上預(yù)備當(dāng)“娘娘”的,跟咱們不是一個禮兒,可笑話不得。但我認(rèn)為玉如這是用了一個“金蟬脫殼”之計,免得當(dāng)真跟我表哥拜天、拜地、拜父母。為此我心中感到一絲寬慰,同時也不由得對玉如刮目相看。
除去玉如制造的這點意外,婚禮進行得很順利。酒席開在兩處,一處在劉小辮的大宅院,坐席的都是親友、偽軍頭目和地方士紳;另一處開在據(jù)點里,酒管醉,肉管飽,氣氛十分熱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