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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北島:飲酒記(3)

明報:茶酒共和國 作者:黃苗子


我1990年在挪威待了三個月,從秋到冬,好像膠卷曝光過度,一下全黑了。好在挪威水利發(fā)電過剩,鼓勵用電,白天黑夜全點著燈。我住學生城,和五個金發(fā)碧眼的挪威小伙子共用一個廚房。我剛放進冰箱的六瓶啤酒,轉眼少了四瓶半。挪威的酒類由國家管制。啤酒分三級,一級幾乎不含酒精,二級的酒精也少得可憐,只有這兩級啤酒可以在超級市場買到,三級啤酒和其他酒類全部由國家控制的酒店專賣。啤酒貴不說,一到晚上七點,哐當當,所有超級市場都用大鐵籠子把啤酒罩起來,再上鎖,就連經(jīng)理也別想順出一瓶。每逢周末,酒鬼們趁早買好酒,先在家把自己灌個半醉,再上街進酒吧,否則要想喝醉,非得破產(chǎn)不可。在挪威造私酒的特別多,在酒精專制下,那些游擊戰(zhàn)士倒也沒什么遠大抱負--"但愿長醉不愿醒"。

我看過一部有關動物世界的電影。一群猩猩吃了從樹上掉下來的爛果子,步履蹣跚,東倒西晃,最后全部躺倒在地,呼呼大睡。要說這就是我們文明的起源,基于一種因發(fā)酵而引起的化學反應。直到今天,仍在影響著我們觀察和夢想的方式。

我的老朋友力川住巴黎。所謂"老",其實倒不在于相識的年頭,更重要的是共飲的次數(shù),每回來巴黎,都少不了到力川家喝酒。力川東北漢子,本是喝白干的,結果學法國文學學壞了,愛上了昂貴的紅酒。他對酒具的重視顯然是受法國文化中形式主義的影響。酒杯不僅認真洗過,還要用餐巾紙逐一擦干,不留一丁點兒水痕。紅葡萄酒要提前半個小時開瓶,讓它透氣。他太太是杭州人,做得一手好菜。好友三五,對酒當歌,此乃人生之樂事也。喝法國紅酒也有一種儀式:斟上,看顏色,晃動杯子,讓酒旋轉呼吸,聞聞,抿一口,任其在牙縫中奔突,最后落肚。好酒?好酒。酒過三巡,牛飲神聊,海闊天空。

我今天喝得猛,先飄飄然,轉而頭重脖子硬,眼前霧濛濛,再細看力川變成兩個,想必是喝多了。力川的聲音忽遠忽近:"古人說,酒不醉人人自醉……"我連連點頭。人總是需要這么一種狀態(tài),從現(xiàn)實從人生的壓力下解放出來。酒醉只忽悠一陣。坐直了,別趴下,跟著眾人傻笑。不久力川又變成一個。

我從北歐不斷往南搬,像只候鳥,先荷蘭、法國,然后越過大西洋奔美國,從中西部又搬到陽光明媚的加州,我逐漸擺脫了烈酒,愛上紅酒。細想,這絕對和陽光有關。有陽光的地方,人變得溫和,和紅酒的性格一致。

我喝紅酒的啟蒙老師是克萊頓(Clayton),美國詩人、東密西根大學英語系創(chuàng)作課的教授。他喜歡烹飪,最拿手的是法國和意大利菜。我住在安娜堡(Ann Arbor)時是他家的座上客。佳肴當然得佐以美酒。他邊喝邊告訴我一些產(chǎn)地年份之類的基本知識,至于品味則不可言傳,非得靠自學。喝得天昏地暗時,我會產(chǎn)生錯覺,他家那長長的餐桌是流水線,克萊頓一瓶一瓶開下去,空瓶子在桌的盡頭消失。墻上的那些墨西哥面具全都活了,獰厲而貪婪地盯著我們……

他家地下室雖有酒窖,但喝得太快,數(shù)目總也上不去,有時只剩下百十來瓶。于是他開車到處去買酒,把我也叫上。我們常去的是另一個小城的酒店"皇家橡木"(Royal Oak),得開一個多鐘頭。老板摩洛哥人,小個兒,眼睛賊亮。我們一般中午到,他備上小吃,再開上幾瓶紅酒,連吃帶喝。他進的多是一些名不見經(jīng)傳的法國酒。買酒的確是一種發(fā)現(xiàn),有的價格不貴,但很棒??巳R頓興之所至,不顧他太太卡柔的反對,一口氣買下四五箱。我也跟著湊熱鬧買一箱,本打算存放在克萊頓的酒窖里,想想不大放心,還是扛回自己的小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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