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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朝例行五百余年,這戶籍是萬萬不可錯。上達(dá)帝籍、官籍,下有庶籍、奴籍。正所謂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只打洞。這規(guī)矩要是錯了,可是砍頭滅族的事兒,誰也擔(dān)待不得。你們這些奴才,既然進(jìn)了這宮,就得守這宮中的規(guī)矩。皇室一族走的正門,達(dá)官貴人們走的東門,你們不許走,要走只能走西便門。打掃整理等事宜,要等主子們不在的時候才能做,做完就走,絕不逗留,別讓主子們看見鬧心。將來要是得了賞識,能伺候主子了,那是祖上冒青煙。再要是改了籍,那簡直就是洪福齊天,澤被后代。不過伴君如伴虎,這主子身邊的人,多說一句不成,多做一事不成。主子不讓說話,不許說話,主子不讓動,一顆汗珠子都不能掉,主子要說你跪在地上把屎吃了,你們就得跪在地上一邊吃還一邊叫好。我這可不是危言聳聽,這都是規(guī)矩。”
“是這個宮里,活下去的法則?!?
莫蘺進(jìn)宮的時候,不過十歲,正是水蔥一般的年紀(jì)。
族里祖祖輩輩都是奴籍,往上數(shù)差不多也有本朝歷史這么長。莫蘺的太太祖曾在一次軍戰(zhàn)中護(hù)過主,那位將軍曾言如果太太祖比他活得長,他就在臨死前幫其族脫了奴籍,升為庶民。于是太太祖異常努力地活著,連放屁都怕泄了真氣。卻不想他努力一輩子,還是沒活到日子就嗝屁了,可謂含恨而終,死不瞑目。不過太太祖死后,莫家也就死了脫籍這份心。老老實(shí)實(shí)當(dāng)奴才也沒什么不好的,手腳勤快點(diǎn)禮儀周正點(diǎn),跟著主人有肉吃。而今,莫蘺就攀上了最最大的一個主子——皇帝。
要知道皇帝身邊的狗,也是前世修了畜生道,不是隨隨便便阿貓阿狗都有福分跟在皇帝身后的啊!
所以莫蘺很感激,很涕零。常常于深夜子時對天禱告:吾將此生獻(xiàn)于皇家,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有了這志向,干什么不成?
很快,莫蘺就以其生氣、靈氣、朝氣、和氣得到上下一致喜歡,就連管事兒的季爺爺見了她,也常笑著摸摸頭,贊一聲孺子可教。彼時莫蘺一頭柔軟的黑發(fā),一身雪白的肌膚,也算得上眉清目秀唇紅齒白,但放在皇宮里就著實(shí)不顯,每次挑出尖兒的都挑不上她。眼見著同期進(jìn)來的宮女都被提拔,混進(jìn)了上等奴才,而自己還在掃大堂,心中難免有些沮喪。不過季爺爺都安慰她,不急不急,還有機(jī)會,下一個一定是你。
又是一年春來到,莫蘺終于迎來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機(jī)會——打掃議事堂的差事。
這可是乖乖不得了的大事,議事堂那是什么地方?那是皇上議事兒的地方??!
莫蘺每次進(jìn)議事堂的時候,都懷著一顆小鹿亂撞的心臟,誠惶誠恐地進(jìn)出。要知道本朝本代的皇上,那是五百年來最英俊、最瀟灑,蠱惑了朝廷內(nèi)外不分男女七成以上人口的卓不群啊。莫蘺雖然從沒見過這個皇上,但摸著他摸過的扶手,撫過他撫過的書脊,莫蘺就覺得自己極端受用,極端舒坦,和這個偉大帝王有了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關(guān)系。
這一天,莫蘺正在議事堂里認(rèn)真打掃,忽覺內(nèi)急,連忙放下?lián)圩訉ち艘幻┓炕鹚偃霂?。等她完事后一路小碎步回到議事堂再拿起撣子的時候,不禁疑惑起來,這一屋子的人呢?怎么都蒸發(fā)了?
正躊躇間,忽然聽見門外一把低沉的聲音含笑而來:“而雅,你今兒特地找來,該不是只為喝茶這么簡單吧?!?/p>
另一個嗓音柔柔笑道:“正是得知皇上新得了金瓜貢茶。這云南打了快十年,嘴都淡出鳥來了。方才知道裘將軍已從云南運(yùn)了好茶過來,特地為皇上道賀,恭喜皇上,賀喜皇上?!?/p>
第一個人長嘆一聲,由衷道:“裘將軍真乃我朝福音也……”
這說話間,一行人朝著議事堂就來了,莫蘺頓時嚇得六魂無主。要知道下等奴婢是萬萬不可以讓主子見到的。眼見著逃已經(jīng)來不及了,莫蘺連忙往龍案下一躲——
走在前面的皇上倒是絲毫沒察覺,一疊聲地命奴才們趕快整理茶具,整出金瓜貢茶來,好與王爺一快朵頤。而莫蘺躲在案下,是聽得見看不著,只覺得那把低沉的嗓音就在頭頂上晃來,晃去,只把她一顆小心臟也吊到天上晃來,晃去。就在這時,自己拼命夾住的雞毛撣子忽然動了起來。莫蘺彼時才十二歲,腦子還不太會轉(zhuǎn)彎,不自主地就抓住了自己吃飯的家伙——
一瞬間,頭頂上的龍案連著明黃緞子不翼而飛,莫蘺那可憐樣兒完完整整暴露于天下。勾腰駝背臉垂地,腿間夾著雞毛撣。左下案前的青年噗一聲就噴了,除此以外,萬籟俱寂。
明明站著十幾號子的人。
恁是弄得一點(diǎn)聲音都沒有。
莫蘺早就嚇得魂飛魄散,只顧跪在地上砰砰磕頭,連一句話都不敢說。
“她是誰?”
既然是“她”,自然不是問莫蘺本人,旁邊的季公公立刻答道:“她是宮中專司打掃的下等宮女,倒也不是生人……”
“朕是問,這奴才為何會在朕的龍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