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花之物語——我所認識的四位日本女子03

低調(diào)的華麗麗 作者:《讀者·原創(chuàng)版》雜志社


轉(zhuǎn)眼之間,我已在離大阪新干線車站不遠的一家叫“夢”的咖啡館干了兩個暑假??Х瑞^很小,經(jīng)營冷、熱咖啡,牛奶等軟飲料及咖喱飯、小套餐之類的“輕食”。

宮澤慶子“老小姐”面對眼前香噴噴的咖啡,眼睛如封凍的死魚,不轉(zhuǎn)動一下。她抽著散發(fā)著焦糊氣味的香煙,嘴唇像祥林嫂那樣上下翕動,念念有詞,對我隨時可能爆發(fā)的積怨像瞎子摸水不知形狀。我故意把器皿弄得乒乓作響,不到11點便惡意地放起《友誼地久天長》,慶子“老小姐”這才像被點醒了穴位,極不情愿地悻悻離開。

在日本,見多了有家不歸的男人,還從未見識過有家不回的女人。反正日本十八怪,見怪不怪吧!可是到開學以后我不能干到太晚,加之生意不景氣,老板與我商量晚上10點打烊。于是慶子小姐進店我就關門,看到她像離群的老羊一樣茫然不知所措,我的笑容里埋伏了報復的細胞。慶子“老小姐”提出送我回家,這樣一來一回她可以在電車上再耗一個小時。我暗忖,反正有這么一位身材高大的女保鏢,何樂而不為?于是一來二去,也就熟了。

熟了之后,才知道慶子沒有父親,是個私生女,與母親相依為命。她年過七旬的老母不是我想象中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眼睛里像長了兩只時刻準備向外攻擊的角,聲音簡直如車輪碾過了碎玻璃碴。慶子的閨房里沒有一件裝飾品,書柜里倒是整整齊齊地擺放著《資本論》《列寧全集》《毛澤東選集》以及小林多喜二等無產(chǎn)階級作家的著作。我這才知道慶子是公司勞動組合的負責人(相當于中國的工會主席),慶子自20年前入社起,一直擔任勞動組合的專職干部。她告訴我,日本勞動組合運動同反戰(zhàn)運動、社會主義運動一樣是戰(zhàn)前軍國主義國家體制強壓下產(chǎn)生的,戰(zhàn)后雖然得到了公認,勞動者的人權、勞動條件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改善,但由于日本工人對所屬企業(yè)狗一般的盲目忠誠,加之國民對勞動組合意識的日漸淡薄,勞動組合不能為工人當家做主,更多的時候走勞資調(diào)和路線。慶子本人20多年來為提高工人工資、縮短勞動時間、改善工作條件,尤其是為女工問題不遺余力地奔走呼號,甚至將她所在的公司告上了法庭,但最終不但沒有被獲得利益的同事們理解,還被人嘲笑、挖苦和中傷。早些年慶子自費出版了揭露公司無端克扣工人工資、無條件延長勞動時間、女同胞受到性騷擾的書,然而并沒有引起多大的反響。慶子所在的公司也并未因為她出了公司的丑而開除她,她每天仍然穿著筆挺的套裝上下班,但同事們跟她打招呼就像冬天出售的冰激凌一樣冷淡。

慶子今年46歲了,成了名副其實的“老小姐”。年輕時曾領回幾個男朋友,都被她母親陰陽怪氣地擋了回去。再以后她成了勞動組合的負責人,從此便背上了一副沉重的枷鎖。而她的母親仿佛與世上所有男人為敵,一直對女兒進行雄性教育,只有當慶子告訴母親自己工作很忙并被委以重任時,母親才會從指甲尖上露出一點笑容。

每天深夜回家后,慶子只是孤單單地與一尺多高的狀紙默默地對視,像牽著一匹相依為命的老馬。我問慶子今后有什么打算,慶子用下巴指指她母親的房間,說打算等她過世后移居美國,或進大學研究婦女運動史、工人運動史;或者什么也不干,像瘋癲的寅次郎一樣以光為路,以風為夢,浪跡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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