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廚師再也聽不到丹尼在泥濘的街道上遠(yuǎn)去的腳步聲時，他拖著簡的沉重軀體往廚房里走去。他只希望男孩把他的指示謹(jǐn)記在心。“你要是聽到槍聲，就去找凱徹姆。要是你在龐蒂亞克車?yán)锏任遥鹊贸^了二十分鐘——哪怕沒有響起槍聲——你也去找凱徹姆?！?/p>

多米尼克告訴十二歲少年，如果爸爸出了事——不僅限于今晚——就去找凱徹姆，把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訴凱徹姆。“留神帕姆家樓梯頂端的第二級。”廚師還告訴兒子。

“六罐裝不會在嗎？”男孩問。

“你只要告訴她，你得跟凱徹姆談?wù)?。她就會讓你進(jìn)去。”父親說。（他只能希望帕姆會放丹尼爾進(jìn)去。）

多米尼克·巴希亞蓋洛普拖著印第安簡的尸體，滑過廚房地面上的潮濕區(qū)域，然后讓她倚在一個櫥柜上。他從她的雙臂下面抱著她，讓她那沉重的身軀斜靠在廚房臺面上，然后用耗神費(fèi)力的慢動作，把她的尸體攤在地上。當(dāng)他朝她彎下腰去時，那頂克利夫蘭印第安人隊(duì)的帽子從廚師頭上掉了下來，反著落在簡的身邊；瓦荷酋長在瘋狂地大笑著，多米尼克等待著柯爾特點(diǎn)四五手槍的扳機(jī)聲響起，廚師確信，自己會聽到這樣的聲音。丹尼也確信，自己會聽到槍響——那種聲音真有震天響。屆時，城里的每個人都會聽到槍聲——也許就連凱徹姆也會聽到，盡管他還酣眠未醒，正在用睡眠消除縱酒作樂的疲憊。（盡管遠(yuǎn)在炊事屋，多米尼克偶爾也會聽到那支柯爾特點(diǎn)四五手槍的槍聲。）

但什么事都沒發(fā)生。廚師讓呼吸恢復(fù)正常，決定不去東張西望。假如卡爾警官在家，多米尼克可不想看到他。廚師寧肯在離開的時候被牛仔從背后開槍打中；他小心翼翼地往外走，用跛腳那往外撇的腳尖抹去自己的泥腳印。

外面，路面上鋪著一張厚木板，搭在排水溝上。多米尼克用這塊木板抹平了拖行留下的痕跡，簡的靴子尖兒和鞋跟之前在地面上壓出了一塊塊深深的凹痕——在她的卡車到警官門前這段飽經(jīng)踩踏的路上留下了印記。廚師把木板放回原位，把手上的泥抹在簡的卡車那濕漉漉的擋泥板上，連綿不斷的雨水會把它沖刷干凈。（雨水也會抹去他和小丹尼的腳印。）

沒有人看到廚師一瘸一拐地走過安靜的舞廳；博德特兄弟，或者他們的幽靈也沒有重新占據(jù)那臺老“倫巴第人”圓木拖車，它就像孤獨(dú)的哨兵，佇立在舞廳旁邊的泥濘小巷里。多米尼克·巴希亞蓋洛普心想，早上卡爾警官睡眼惺忪地絆倒在印第安簡的尸體上時，他會作何推斷？他是拿什么打的她？牛仔可能會尋思，他以前打過她幾回。但那件家伙，那件鈍器在哪兒？警官肯定會自問。也許打她的人并不是我，晚些時候——一旦牛仔的頭腦清醒過來，或者可以肯定的是，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廚師父子離開鎮(zhèn)子時——牛仔就會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

上帝，求你給我時間，廚師心想，他看到豪華型“酋長”那流下道道水跡的風(fēng)擋玻璃后面，兒子露出的小臉。小丹尼坐在副駕駛席上等待著，仿佛他永遠(yuǎn)相信，父親會從卡爾警官家平安返回，開車帶他們離開。

多米尼克·巴希亞蓋洛普所說的時間——這種堅(jiān)韌不拔的、始終陪伴在人身邊的東西——不只是這場迫在眉睫的逃遁所需要的時間。他指的是這樣一段必不可少的時間：能讓他給自己寶貴的孩子當(dāng)個好父親，能讓他看著兒子長大成人；廚師祈禱著，希望自己能有那么多時間，盡管他并不知道，對于這一未必能夠如愿擁有的奢侈品，他可以作何安排。

他一直等著挨那把柯爾特點(diǎn)四五手槍的子彈，直到他坐進(jìn)客貨兩用車的駕駛席，才覺得終究是虛驚一場。小丹尼哭了起來?！拔也粩嗟卦诼牐牁屄曈袥]有響。”十二歲少年說。

“總有一天，丹尼爾，你會聽到的?！彼职指嬖V他，在擁抱過他之后，發(fā)動了龐蒂亞克。

“咱們不告訴凱徹姆嗎？”丹尼問。

廚師只能說：“咱們沒時間了?！币苍S有朝一日，這話會一語成讖，但多米尼克還是會這樣說。

這輛栗色的半木鑲板車像一輛長長的、緩緩行駛的靈車，沿著運(yùn)送木料的路駛出了村子。他們朝東南偏南方向駛?cè)?，有時會來到絞河附近。曙光正在快速降臨。等他們跑到龐圖克水庫，還要處理水壩那邊的事；然后，不管他們接下來要去哪兒，他們都會駛?cè)?6號公路，那是一條沿著安德羅斯科金河延伸的南北向公路。

在不久之后的將來，他們還能剩下多少逃亡的時間，將取決于他們在亡女水壩找到些什么——以及他們需要在那兒逗留多久。（可別太久了，多米尼克一邊開車，一邊暗自希望。）

“咱們還要告訴凱徹姆嗎？”小丹尼問爸爸。

“當(dāng)然要告訴。”他父親回答道，不過廚師并不知道，自己如何才能把這一必須傳達(dá)的消息送到凱徹姆手中——凱徹姆靠得住，這一點(diǎn)倒是一清二楚。

這時，風(fēng)勢和雨勢都減弱了。在他們前方，運(yùn)輸木料的路面泥濘不堪，上面留著一道道車轍，爛泥把路面變得滑溜溜的，但太陽正在冉冉升起；它照在駕駛席那一側(cè)的車窗上，讓多米尼克·巴希亞蓋洛普對未來有了樂觀（盡管不無虛幻）的想法。

幾小時前，廚師還在為尋找安杰爾尸體的事?lián)摹绕鋼?dān)心的是，看到加拿大少年的尸體，會不會對愛子丹尼爾產(chǎn)生什么影響。隨后，十二歲少年殺死了他最喜歡的幫工，父子倆一起把印第安簡的尸體從炊事屋樓上，運(yùn)到了幾乎可算是她最終安息地的卡爾警官家，這段距離著實(shí)不容小覷。

不管廚師和愛子會在亡女水壩找到什么，多米尼克樂觀地想，又能有多糟呢？（身處壓力之下，在想到那個地方時，連廚師也一反常態(tài)地想到了這座水壩那來源欠妥的名字。）

隨著“酋長”駛近龐圖克水庫，男孩和父親看到了海鷗。盡管龐圖克水庫距離大海還有一百英里，但安德羅斯科金河周圍一向都有海鷗——它是一條水勢如此浩蕩的大河。

“我們班上有個孩子叫霍爾斯特德?！钡つ釕n心忡忡地說。

“我覺得我認(rèn)識他父親。”廚師說。

“他爹穿著雨鞋踢過他的頭——那孩子腦門上有小孔?！毙〉つ嶂v。

“那肯定是我認(rèn)識的那個霍爾斯特德?！倍嗝啄峥嘶卮鸬?。

“凱徹姆說，有人應(yīng)該把鋸屑鼓風(fēng)機(jī)堵在霍爾斯特德的屁股上，看看能不能給那個胖雜種充充氣——凱徹姆說的是他爹。”丹尼解釋說。

“凱徹姆曾經(jīng)建議，遇上不少混賬，寡不敵眾的時候，就用鋸屑鼓風(fēng)機(jī)?！睆N師說。

“我打賭，咱們會很想凱徹姆的?！蹦泻?dān)憂地說。

“咱們會的，”他父親表示同意，“會很想他?！?/p>

“凱徹姆說，鐵杉永遠(yuǎn)也烘干不透?！钡つ岵蛔】诘卣f著。十二歲少年顯然對他們要去的地方——不光是亡女水壩，還有此后他們要去的地方——感到緊張不安。

“鐵杉木造橋很好用。”多米尼克反駁道。

“車前橫木要拴得盡可能靠近貨物?！毙〉つ岷翢o來由地憑記憶背誦道。“成功湖那地方有他媽的最大個兒的河貍，”丹尼接著背道。

“你打算一路上都引用凱徹姆的話嗎？”父親問他。

“這一路要去哪兒？”十二歲少年焦慮地問。

“我還不知道呢，丹尼爾?！?/p>

“硬木浮力不好?！蹦泻]頭沒腦地回了一句。

沒錯，但軟木浮得太高了，多米尼克·巴希亞蓋洛普想。安杰爾掉到圓木下面時，那些有待疏通的木料就是軟木。昨晚風(fēng)大，會把堆在最高處的部分圓木吹出攔擋的鐵索；那些圓木會順著溢滿水的泄洪道流到蓄水大壩的兩側(cè)。要從打轉(zhuǎn)的水渦中撈取安杰爾的尸體，那些流失的圓木——大多是云杉和松木——會讓打撈變得難以進(jìn)行。水位頗高的岸邊地帶和水勢和緩的工廠蓄水池，這兩片水域的水都來自水壩；幸運(yùn)的話，他們會在那兒的淺水區(qū)找到安杰爾的尸體。“什么樣的人會穿著雨靴踢自己孩子的臉？”心煩意亂的男孩問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