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演講時從來沒有覺得像今天這樣心虛。因為,在熟悉的領(lǐng)域,我常常會提到美,但是卻很少談到善。甚至有時候在記憶里搜索,我好像從來沒有跟朋友特別談過善是什么。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這個演講主題定下來以后,我反而開始思考:為什么我常常談美,而很少談跟善有關(guān)的問題?
在哲學(xué)領(lǐng)域,我們會把善歸到倫理學(xué)來討論,美則歸到美學(xué),這是學(xué)術(shù)范圍的劃分。在現(xiàn)實生活里,我們又會發(fā)現(xiàn)善跟美其實很難分開來談。不管是老子的哲學(xué),還是孔子的哲學(xué),在談到善的時候,都會帶著美的問題。孔子的哲學(xué),即儒家哲學(xué),在談美的時候,往往覺得只談美是不夠的。所以談武王的音樂時,他覺得好漂亮,像一首大交響曲,有一種華貴燦爛的感覺,但是他覺得不夠;在聽到堯舜的《韶》樂的時候,他覺得那才是至善至美,能夠超越美。
在孔子的哲學(xué)里,他好像會把善的定義放在美之上。而在老子的哲學(xué)里,有一種很精彩的論辯,認(rèn)為如果天下的人都在談善,那個善就危險,可能會變成一個外在的形式,所以“天下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如果都知道那個美是美,全在模仿那個美的時候,可能就不是美,而是丑了。我對老子這樣的詮釋其實很感興趣,因此我也在問自己: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我不敢去談善?因為如果積極地談善的時候,有沒有可能,這個善會相對地彰顯出不善?那如果當(dāng)我們不斷地談善而彰顯出不善的時候,有沒有可能,寧可不去談善,也要把善當(dāng)成一個不容易看見、一直默默在做的行為,而不只是一個掛在口頭上的東西?
我想這些就是拿到演講主題以后,我的很多困惑和猶疑。我在問自己,為什么很少觸碰善的這個領(lǐng)域?還有一個原因可能是,在學(xué)歷史的過程當(dāng)中,我發(fā)現(xiàn)漫長的中國文化史里,有一些人是刻意去揭發(fā)、去對抗,甚至去顛覆偽善這件事的。當(dāng)用到這個詞的時候,不知道在座的朋友有沒有發(fā)現(xiàn),我們在“善”字前面加了一個“偽”字。偽善是大家很熟悉的故事,在魏晉時出來一些很特殊的人物,對社會里流傳、標(biāo)榜的一種善的行為,其實是不以為然的。
我們舉“竹林七賢”里阮籍的例子。阮籍有兩件事情可以談一下,可能會觸碰到善和不善的問題。第一件,我們知道阮籍隔壁鄰居是一個蠻漂亮的年輕少婦,大家都覺得那個女孩好漂亮,也都很愛看她—— 人的本能的欲望;可是大家都不敢去她家,因為覺得有嫌疑,八卦雜志也會報道。阮籍不太管就去了,很喜歡跟這個年輕漂亮的少婦聊天,丈夫在不在他都去。不在的時候更麻煩,八卦雜志更愛報道。他聊天聊得開心了就會趴在桌子上睡。那更糟糕。別人在窗口偷看一下,就覺得阮籍怎么在這么漂亮的少婦家里聊天?人家丈夫不在家,他居然就趴在桌子上睡,嫌疑太多了。我們在很多史傳里都會看到這個故事。在那個時代,竹林七賢活出了自己的某種堅持,他知道自己一清如水,所以不在意世俗里沸沸揚揚的傳聞,也不在乎八卦雜志的報道。
我們沒有說是否要贊成阮籍的行為,阮籍不是圣人,竹林七賢都不是圣人。在儒家里,達(dá)到生命最完美的狀況才被稱為圣人。他們都有人性上小小的缺陷,也有人性上小小的欲望。他們在完成他們自己,同時又很真性情。覺得這個鄰居很漂亮,跟她也很聊得來,那就去聊天。他要做一個單純的、真性情的自己。
大家可能對這個故事有不同的解讀和看法。如果你家鄰居是一個很漂亮的少婦,你會怎么做?我想如果要談善與不善,它必須是具體的,必須是現(xiàn)實生活里的東西。如果善變成一個很抽象和空洞的理論,可能并沒有太大意義。
我們可以討論阮籍的第二個故事。從東漢以后,中國文化非常講究孝道。儒家最重要的兩個道德,一個是忠,一個是孝。對國家應(yīng)該盡忠,對長輩父母應(yīng)該盡孝。孝是善意的核心,如果不孝,其他的道德行為都不要提了。孝變成一種善,一種社會標(biāo)榜的價值,甚至“舉孝廉”,就是一個人如果是社區(qū)的孝子,就可以被選舉出來做國家領(lǐng)導(dǎo)人。孝成為一切治理、管理國家的核心道德。這時的善變成了非常有目的性的東西,它可以做假。
在古禮當(dāng)中,喪禮又是很大的禮。喪禮時,很多人就會跑來“錄影”,看看你母親去世了,你哭到什么程度,悲哀到什么程度,然后去判定孝順的分?jǐn)?shù)。其實善可以打分?jǐn)?shù)嗎?善意可以打分?jǐn)?shù)嗎?但在當(dāng)時的社會,善被標(biāo)榜成這樣一個行為舉止,人們因為這種善在社區(qū)揚名,他就可以立刻做官。所以阮籍的母親死了,大家都來吊喪,看他怎么哭。孝子是要嚎啕大哭來表現(xiàn)悲哀的,要用額頭去撞棺材,甚至撞到流血。如果你哭不出來,就要花錢去請“五子哭墓”。到現(xiàn)在臺灣還有這種習(xí)俗,有人專門拿錢幫人哭喪,而且會哭出腔調(diào)來。都是用大喇叭哭,讓人聽到有多悲哀、多痛苦。阮籍在整個喪禮過程當(dāng)中一滴眼淚都沒有掉??墒恰妒勒f新語》里面,有一個非常動人的“結(jié)尾”,說賓客散盡,阮籍吐血數(shù)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