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關于專家與學者

十九札 作者:朱青生


 

寫信時間

   2000年10月3日

主題

    專家和學者

關鍵詞

專家 學者 知識分子 判斷

內(nèi)容提要

    1.專家和學者的區(qū)別

2.知識分子:西方的概念,中國的求道者(區(qū)別于“士”)

3.科學作為是非判斷的標準

收信人

    王巖

王巖:

你好。這次你問道去日本學習半年,孤獨的日子如何打發(fā),上一次我已經(jīng)對你說了,帶一本中文的川端康成,借助他的描述慢慢進入日本文化。了解了那個文化,也就了解了那一方人,同時,我也希望你努力學好日語。有了這兩點,就足以打發(fā)半年獨處的日子。但是,獨處的日子有時也是值得珍惜的,清冷和孤獨常常是錘洗良知的寒砧,這次的學習對你來說也許恰恰是一次難得的機會。臨行前,你提出這樣一個問題:自己在本科階段已經(jīng)學了四年的廣告學,現(xiàn)在還要再讀三年研究生去學這個專業(yè),你對自己的學業(yè)感到彷徨,不知如何去面對。也許這個困惑比這半年的學習更讓你感到難以琢磨。我想,你的問題涉及到現(xiàn)代學術中的一個基本問題:專家和學者的區(qū)別。

專家是專業(yè)訓練的結果,他可以通過學習和訓練獲得非同尋常的專長,從而能夠處理和解決現(xiàn)實生活和專門學科中的某些具體問題。這是現(xiàn)代生活中的主導趨向?,F(xiàn)代社會(尤其是現(xiàn)代科學)正是把各種各樣的人,甚至是普通人都推向了專門之路。這既是現(xiàn)代社會發(fā)展的結果,也是未來文明分工的趨勢。所以,應該說一個人在大學本科階段受到科學訓練,并在研究生階段鞏固和擴展這種訓練,正是許多人渴望得到的機會,以獲得人生的保障。

專家對我們來說,是一種保障,但從另一角度來看,也是一種障礙。一方面,它保護了你生存的權利和發(fā)展的基礎,同時也是今后你的專業(yè)發(fā)展的基礎。另一方面,它阻礙和障滯了個人作為人來說他的本性和興趣的全面恢復。比如說,假如這次你沒能去日本,以后你又有多少時間和興致去沿著川端康成描繪過的小路走向伊豆的溫泉呢?也就是說,專家的訓練已經(jīng)使每個人失去了成為一個完整的人來生活的機會。所以,我們對這一點總是覺得惶恐,甚至對它有一種由衷的疑慮。這時我們發(fā)現(xiàn),對于一個向學者來說,有一種不同于專家的追求——學者。學者首先是專家,但又不僅僅是專家。這正是我們要求自己努力做到的。

很多人以為,學者只是某種人的職稱。這只是一種世俗的用法。事實上,我們用的“學者”相當于西方人用的“intellectual”(知識分子)。知識分子被引入到中文中以后,被許多人執(zhí)持為一種人生態(tài)度。他們不僅將知識分子作為受過高等教育的人,而且作為人類的良心。他們要求知識分子保持獨立的精神,對人間的不平作出公正的批評,維護法律、道德之外的社會正義。然而,這種想法在中國具有很大的迷惑性。其迷惑人的地方在于:(一)來源于中古法語intellectual,本義是古拉丁語的intellectus, inter (間于) +legere(選取,進一步源自希臘語),是具有辨識能力、智慧的意思,intellectuals是被理性告知的人,它在基督教傳統(tǒng)中指領受過某種外在真理的人。也就是說,他認知了一個“道”,是聞道者,所以他能以此為標準來評判社會與人生。但是我們不認為自己應該做知識分子,而認為自己應該做學者。這秉承于另一種傳統(tǒng),也就是孔子說的:“好學而已”。好學并不僅僅意味著要求自己學到什么,而是要求自己不斷地去研究、去懷疑、去反省。這是一種內(nèi)在的趨向和精神的本能。即使面對一個流行的道理或者一項通俗的規(guī)則,也要不斷地發(fā)問,探討它們背后的意蘊。擁有這種精神的人,我們才稱之為學者,這樣的人當然不僅僅是知識分子。(二)在對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反省中,一直存在一種妄自菲薄的現(xiàn)象,就是把知識分子定位在“士大夫”或者說“士”這個階層?!笆俊笔侵缸x了儒家規(guī)定經(jīng)典,通過了國家考試,從而干預政治、參與國家管理的一種人。這種人在其悲天憫人的偉大胸懷之下隱藏著與之俱來的缺陷,即他們必須仰仗社會制度的變遷和政治體制的變化來為統(tǒng)治者謀劃。他們或者站在“貯才”預備隊里,關注著世事變化,等待統(tǒng)治者的召喚;或者置身于朝廷,殫精竭慮,給皇帝提供自己的智慧與忠心。到了今天,有些大學教授和學生受到西方民主精神和獨立思考的鼓勵,觀察著現(xiàn)行社會制度的弊病,不間斷地提出自己尖銳的批評。他們以為自己是聞道者,是知識分子。我們一方面對于他們的義憤表示尊敬,另一方面不禁感到遺憾。他們在內(nèi)心里還是“士”。左右著他們的還是舊傳統(tǒng)留下的那一種習性:不在廟堂之上,就在江湖之野,憂國憂民,為了統(tǒng)治的需要,為了在人間設計、調節(jié)、操持而奉獻自己。

于是,在你心里也許不禁會生出一層悲傷和懷疑:中國歷史上難道就沒有其他的類型,而只有中國式的知識分子——“士”嗎?假如不幸而真是這樣,那么中國的文人就好象是只為政府效勞的犬馬。他們要不成為良犬,受著主人的豢養(yǎng)去看家護舍;要不成為獨立的英犬,不僅敢于吠賊,而且敢于吠日。他們始終擺脫不了依賴性和服務型,這已成為他們內(nèi)心的唯一傾向。這也就難怪許多外國人在研究“中國知識分子”的時候,也采取了這個偏頗的切入角度。

事實上,在中國歷史上有一股潛藏的流一直被人忽視了。他們是求道者。為了探索宇宙人生的基本問題,他們或進入道山,或隱入寺廟,或結廬于山林,或沉湎于文字訓詁(如鄭玄),用自己艱苦的思考和深刻的智慧尋找通往真理的道路。他們?yōu)榱苏胬恚瑸榱丝酥谱约喝馍碛縿拥挠腿碎g榮辱的激奮,為了杜絕在向道的途中情(感情、親情和人情)、義(局部意義、正義和道義)的干擾,不惜出家離群,坐關行乞,竭盡心力,才得以親近真理。正是由于他們拓開了他們的那個年代通往真理的道路,才使中國文明有了基石,而士大夫們也才有了判斷、憂樂的根據(jù)。求道者的這種無情無義和士大夫的憂國憂民二者結合起來才構成了中國學者完整的品質。

只有看到了這一點,才能談專家與學者的區(qū)別。我們所謂的學者是指經(jīng)過對一種科學執(zhí)著而深入的研究,獲得了理性的充分生長,這種理性保證他能夠承擔對一個時代的設計和推動。一些批評者們非常自信,以為一個讀過書的人就比一般的平民具有更高的道德評判力。然而,在他們作出深刻的科學貢獻之前,沒有理由可以使我們相信他們的判斷。

在大學里,我們?yōu)槭裁纯梢杂每茖W來培養(yǎng)人?就是因為如果沒有科學作為評判是非、優(yōu)劣的標準,我們一無所有。思想在每個人心里是一種意志,其指歸在其信念的目標。這是人與生俱來的自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思想,都可以維護自己的思想與他人的差異。在社會生活中,一個人可以服從法律、公共秩序和紀律,他可以克制或被限制表達自己的意志,但是他絕對不可能不思想。如果他的思想不能在公開的交流中得到砥礪和印證,思想本身和思維能力就會相對萎頓,就會在現(xiàn)實的撞擊和個人私欲的縱惑之下隨意拾取未經(jīng)反復檢驗的信念來代替自己的思想。但是由于思想的自由本質,所以一種思想統(tǒng)治不了另外的思想。“道不合不相與謀?!睂τ谛拍畈煌娜?,不能用一種思想的規(guī)范去要求、檢驗和懲罰另一種思想。尤其是在現(xiàn)代社會,公共媒體(大眾傳播)系統(tǒng)把各種信息同時傳達給各個人,每時每刻都有新鮮和未知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憑借哪一種思想可以來作出是非判斷呢?我對自己不敢相信。

在信仰喪失的年代,有人皈依了宗教。我不信教,是個常人。而宗教徒不是常人,是信人。因為他們不僅可以接受一種未經(jīng)自我檢驗而只是體驗過的“真義”,而且還可以在其他“真義”和“信念”同時呈現(xiàn)或先后出現(xiàn)時有足夠的信心破斥和排拒,縱使那些信念也為人類的另一部分所秉持。對于這一切他們不作根本的懷疑。我對宗教歷來崇敬,不是因為我服膺其教義,由于沒有信仰就不能理解真正的教義,而且不曾皈依也不配與聞這一種宗教的至理,因此,教義的判斷同時也就對我不起完全的作用。然而,我尊敬教徒,因為他們和我一樣是人。這么多人,這么多代人崇仰的,我不由不崇敬。我敬信宗教就是尊敬信教的人。對普通人和我這種常人之不信教,不是宗教不高尚、偉大,而是我們太“愚頑”了。這種愚頑是現(xiàn)代社會的產(chǎn)物,也是它的人性特征。

獨立的判斷是需要通過不斷的推敲、證明以獲得一種印證的,而印證的最可靠的方式是在科學系統(tǒng)中以學識的形式體現(xiàn)出來。學識是指通過與本行業(yè)的專家以及其他行業(yè)的專家們交流自己的方法、驗證自己的結論,從而不斷檢驗和完善自己的能力。而學識的高低是需要通過學術來證明的。一個人如果只是掌握了一些專業(yè)技能,而對本行知識的局限性缺乏反省,對人類全部知識的基本狀況缺乏感受,那么他只是個專家。一些專家由于他們專業(yè)的緣故,受雇從事不正當?shù)幕顒?,這樣的事屢見不鮮。所以在學習階段當以什么為本,是一個值得深思和不斷提醒自己注意的問題,以防止自己由于情緒和欲望的干擾而偏離了學術的正途,達不到一定的高度。從某種意義上看來,與其去作一個做得不好的專家,倒不如去當販夫走卒來得樸實自然。

但是,明朱柏廬《家訓》曰:“子孫雖愚,經(jīng)書不可不讀?!睂W者是必須的要求,專家也是過渡的必要。因為在專業(yè)科學訓練中,算計性的原則至少保證了,無論出現(xiàn)任何政治勢力和經(jīng)濟處境的變遷,都不會影響其學業(yè)所養(yǎng)成的正誤判斷。如果“人生的是非判斷”也不受政治和經(jīng)濟的干預而隨便,不就是“學者”了嗎?

古語道:“莫以善小而不為”。人間的正義永遠是我們所關切的,但是,關切并不等于在你學習的階段介入。固然,在生死存亡的關頭,當舍身取義,死得其所,但是現(xiàn)在要時刻提醒自己不要因為道義的誘惑而忘記了自己的根本任務是學習,成為一個學者,具備理性是非判斷的基礎、能力和習慣。

先成為專家,然后努力成為學者,這件事并非是哪個教師或者哪所學校能夠替你安排好一切的,關鍵是自己意識到這一點,并且不斷朝著學者的方向努力。我想,目前你已經(jīng)有能力,也有責任做到這一點。

我把自己讀過的一本川端康成送給你,你在回來時請給我?guī)Щ匾槐救瘴陌娴拇ǘ丝党?,而這本書須是你讀完的舊書。

行程遂愿

朱青生

2000年10月3日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www.talentonion.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