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號號和豆科學(xué)從足球場過來,光穿汗衫,抱一捆衣褲沖進圖書館,
“這臺售貨機一直不停地吃我的錢?!?/p>
“那是它希望你不停地為它投資。
石號號看過豆科學(xué)畫小狗阿炳,他從來不知道一只狗可以被畫成這種形狀,或是那種形狀。這套畫廣受好評,在很多雜志上刊登。大約藍色的太空怪狗可以促進讀者多巴胺的分泌。
——生物化學(xué)題:多巴胺。
人類大腦分泌的一種化學(xué)物質(zhì),能抑制恐懼,讓人感到快樂。愛情、運動、煙酒,甚至是毒品,都能促使它的分泌。我們愛上某個人,想起他(她)給予的點滴快樂,只不過是回憶起與他(她)共同接受多巴胺的刺激。
——董永給予的多巴胺。
語文課除了字句分段、拼音平仄、標準感受、當(dāng)堂作文之外,還包括演講和辯論。辯論正在失去吸引力。無論是收視率還是操作性。在新世紀新十年,人們對你的疑問扔來一句“傻瓜!想這些有什么用?”然后轉(zhuǎn)身離去,更富有效率。效率是極端重要的。你必須完成課堂作業(yè)、課后作業(yè)、補習(xí)作業(yè)……如果你還有一些隱秘的愛好,必須擠壓睡眠。這使你沒有時間質(zhì)疑,沒有時間尋找論據(jù),甚至沒有時間和別人吵上一架。我們都有更高的利益追求。如果發(fā)生沖突,更好的方式是協(xié)商解決,這是一個契約世紀。如果你還頗具古風(fēng),和人開上525個回合對罵,到最后你都根本不知道開罵的初衷在哪里,留下的只有粗口和人身攻擊??稍谵q論課上,你必須抓住對方的邏輯漏洞,把臟話變成更具創(chuàng)意的笑話。我們身處一個創(chuàng)新的世紀。
董永出的題目是:“是以中國為代表的儒家文化、以歐美為代表的基督教文化、以俄羅斯為代表的東正教文化還是以阿拉伯為代表的伊斯蘭教文化,能贏得未來的世界?”
辯手先由同學(xué)推選,組出四組辯論隊,各抽取一個“文化”作為正方。小鹿作為特邀助手準備全場錄影。
為準備辯題,石號號發(fā)短信給爸爸,爸爸在優(yōu)惠話費時間打回給他,一聽就大笑,“這是一個大而無當(dāng)?shù)恼擃}!”
“我也怕我們會像一對偏執(zhí)的演員夫婦,開口就是胡說?!?/p>
“你是辯論小分隊的隊長了?”爸爸忽而又高興起來,“唔,我們在這里不能吃豬肉,只能吃雞肉替代,有些工人受不了,就偷偷殺狗吃……”
“沒人會喜歡一群吃狗肉的大叔!”石號號打斷他。父子兩代人,很多價值觀已截然不同,當(dāng)然也不排除動物愛好狂豆科學(xué)給予的影響。
“我想一想……”爸爸的電話中傳來輕微的噼啪聲。
“那是槍聲嗎?”石號號輕聲問。
“放心,我很安全?!卑职终f過很多次了,什么現(xiàn)場以鐵絲網(wǎng)圍護啦,場外有兩個兵營駐扎保護啦,雖然也能聽到山頭槍聲,但恐怖分子多以軍事設(shè)施作為破壞目標,他很安全。父親在思索除了日?,嵤轮?,怎樣向兒子表述他所身處的世界——許多國家連水龍頭都不會造,機場廁所里的水箱全是澳大利亞進口的,精品店里在賣中國義烏產(chǎn)的名牌仿品,自負的老板在談判桌上問能不能賣給中國拆除的舊鍋爐……他們的尊嚴,他們燦爛的文明,以及受挫的驕傲,交織到一起,令人滿懷嗟傷。對于這些,有人只看到天方夜譚的奇景,有人只抱怨生活不便利,出于無知,有人好玩地從樹上摘果子而被當(dāng)做偷盜。
“雖然我在穆斯林國家工作,我所知曉的,終究還是淺薄,你在辯論時應(yīng)該慎重?!彼扑]石號號去看薩義德的書,“偏見與無知是一種強大的破壞力?!?/p>
但爸爸本質(zhì)上是一個商人,注重的是務(wù)實的行動力:有禁忌,就避讓;有便利,就利用。而這群十幾歲的孩子,他們知道東正教的十字架形狀,《古蘭經(jīng)》寫的是什么,美國清教徒來自何方,誰又是新儒家的代表呢?他們也許和十九歲就前往伊拉克、阿富汗的年輕美國士兵一樣,對各國風(fēng)俗文化一無所知也毫無興趣,他們的辯論只會偏離方向。
當(dāng)董永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難以控制的話題時,已經(jīng)太晚了。
只有根本不懂的人之間才存在辯論。
但通過一次辯論也許會開啟一道門。成長在東海岸的孩子,之前只看過新聞報道,吃過清真扒雞,覺得普京很帥,去美國度過假,或是愛看從日本興起的國家擬人漫畫,喊著“萌呀!萌呀!”的姑娘,對她們來說:一部漫畫開啟的求知之路,往往超過一堂枯燥的地理課。十年之內(nèi),他們中的很多人,將奔向世界地圖上的一個個點,遲早要承擔(dān)起更多的責(zé)任,辯論也許就是他們睜眼看世界的一架望遠鏡。
但辯論很快從文化差異轉(zhuǎn)向了地域差別,從地域差別轉(zhuǎn)向民族競爭,偏題轉(zhuǎn)入哪國“壞蛋更多”以至于“殺人犯更多”的牛角尖里。
“天哪,你們除了鼓吹仇恨之外還有什么?”4號辯手喊,“說一些天生殺人狂的極端案例?那是犯罪學(xué),任何國家、任何社會都有連環(huán)殺手,這不是社會學(xué)現(xiàn)象而是人類學(xué)現(xiàn)象?!?/p>
小鹿的錄影設(shè)備開始出故障,她向4號辯手揮手,希望他停下來,但他太激動了——
“你見過開拉面館的穆斯林,我也見過當(dāng)工程監(jiān)理的穆斯林。你們?nèi)コ郧逭胬?,有沒有看見邊上就是一家包子店,送比薩的小伙計在買包子吃呢?這不是文化差異,而是貧富差異。我討厭你們這些惺惺作態(tài)的悲情和跑題,除了一味鼓吹文化碰撞之外還有什么建議?人人都在拼命活下去。辯論題本身就錯了!我們身處一個多元世界,為什么不能相互接納?”
“對方4號辯手,請不要轉(zhuǎn)變議題……”另一方想要打斷他。
“我去過一些憤怒青年喊打喊殺的國家,他們懂什么?去一個國家前,做生意的人總會問:當(dāng)?shù)胤稍鯓??是嚴厲無私還是能夠通融?如果是鐵一般的法律,那鐵一樣地執(zhí)行。如果能通融,那去找當(dāng)?shù)厝A人、當(dāng)?shù)貏萘Υ螯c,有人貪小便宜,幾罐可樂就可以買通;有人胃口大,和《辛德勒的名單》一樣,記得他們妻子兒女的生日,節(jié)假日往秘密賬號上打款……”
“4號辯手,時間到了?!敝鞒秩颂嵝?。
“在網(wǎng)絡(luò)上傻頭傻腦地喊打喊殺的人又懂得什么?是我們在腐蝕他們!利用人性的弱點破壞他們的法律、入侵他們的工業(yè)……這世上所有的工業(yè)制品、生活用品我們都可以賣給他們,換他們的石油!煤炭!木材!”石號號停了下來,“這才是你們在書上看不到的世界。”
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