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大江健三郎的《康復的家庭》,是在從東京返回北京的候機廳與飛機上。首先要感謝翻譯者鄭民欽先生,借他流暢的譯筆,我這段歸鄉(xiāng)的旅程平添了一份知的快樂。
如果把生命由生到死的過程看成是一段旅途,那么疾病常常就是讓人登上快車的快車票。得到這樣一張沒有人愿意購買的快車票,當然不是什么好事情。然而有一些人除外,比如作家。因為照大江健三郎看來,作家生病,而且生的是危及生命的大病,痊愈以后,往往有一部成為他代表作的作品問世。
為說明這一點,大江健三郎舉了井上靖作為例子。井上靖正是大病之后,完成了長篇小說《孔子傳》?;貞浧鹱x井上靖的《孔子傳》,還是20世紀80年代上半讀碩士時。那也是一部值得推薦給讀者的杰作。寫孔子的傳記,絕不是一件容易事,尤其對于一個外國人。文獻閱讀上的種種困難拋開不論,單就思想而言,要理解孔子思想中巨大的文化內涵就不容易,更何況還要用文學的語言把這一切成功地表現(xiàn)出來,僅想一下都會覺得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井上靖做了,成功了,他的《孔子傳》得到了日本讀者與中國讀者一致的好評。大江健三郎筆下的井上靖,讓我想到《孔子傳》中那位全由井上靖的虛構創(chuàng)作出來的孔子的第73個弟子蔫姜。這位癌癥手術后剛剛恢復的老人,在與死亡做了一次血肉之戰(zhàn)后,對死亡、對生命有了認識的升華。這升華后的認識如同一口仙氣,超越時空注入了對孔子生平的理解和表現(xiàn)中,為《孔子傳》增添了一份深厚的內涵。完成了《孔子傳》不久,井上先生就去世了,那是一本用生命寫的書。
《康復的家庭》同樣是用生命書寫的書。這本書主要寫的是疾病,是罹患疾病的人的感情世界,是圍繞病人的家屬和親友的感情世界。大江健三郎的長子光生下來時腦部先天殘疾,盡管手術后性命無礙,但智力發(fā)育很慢。小時候光一直不開口說話,第一次說話,說的是“秧雞”,是森林中自在生活的秧雞的叫聲,喚起了他的回憶——這叫聲是他在喧囂的城市里通過磁帶無數(shù)次聽到過的。光能夠說話了,問題也沒有結束,因為他雖有大人的軀干,卻只有兒童的智力。這樣一個殘疾人在承受疾病帶來的痛苦沖擊的同時,也在面臨巨大的挑戰(zhàn)。從不肯承認現(xiàn)實,到理解和認識現(xiàn)實,到最后正視現(xiàn)實并尋找出通向康復的道路,光走過了一個艱難的過程。這個過程,同時也是病患者和他的家屬、親友加深對生命自身認識的過程。
光最后成了音樂家。31歲的光,他的音樂會得到日本一流演奏家們的合作,舉辦于在日本聞名遐邇的“三得利大廳”。圍繞著他如何克服疾病帶來的挑戰(zhàn),大江一家以愛為結束形成了全新的康復的家庭。
疾病與死亡是生命的敵人,它們是最后的勝利者,也是永遠的勝利者。它們是無盡的黑幕,籠罩四野,籠罩天地。而生命,是那些在黑夜里閃動的燈火,它們正是因為穿透了無盡的黑幕,才顯得格外溫暖燦爛。郭沫若曾把中國比做一個浴火重生的鳳凰,那實在是一個極好的比喻。放開一點想,對一個家庭,康復是加深對生命自身認識的過程,對于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何嘗又不如此。記得十幾年前第一次乘夜航飛機從中國去日本,飛機起飛時北京周圍那片黑暗和日本的遍地燈火形成鮮明對比,曾給我留下極深的印象。時近傍晚時分,我乘坐的飛機開始下降,當我合上書本把目光投向舷窗外,我驚喜地看到北京遍地的燦爛燈火。撫今追昔,眼前的景象讓我不自主地想起書中的一句話——呵,我的故鄉(xiāng)燈火初明。
2004年5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