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蘭登死時不過二十，他就在和奔流城的凱特琳?徒利成婚前不久，被“瘋王”伊里斯?坦格利安二世殘忍地絞死。他父親被迫全程目睹愛子慘死的經(jīng)過。其實布蘭登才是臨冬城真正的繼承人，他既是長子，又是天生的領袖。

萊安娜香消玉殞那時年方十六，還是個童心未泯的女孩。奈德全心全意地疼愛著這個妹妹，勞勃對她的愛尤有過之。她原本是要當他新娘的。

“她比這漂亮多了?！币魂嚦聊螅瑖蹰_口。他的眼光仍眷戀在萊安娜臉上，不忍離去，仿佛這樣便可以將她喚回人世。最后他終于站起身，步履卻因肥胖而顯得有些不穩(wěn)?！皨尩模蔚?，真有必要把她葬在這種地方么？”他的聲音因為憶起的悲痛而嘶啞起來，“她不該與陰暗為伍……”

“她是臨冬城史塔克家族的人，”奈德平靜地說，“她屬于這里。”

“她應該安葬在風景優(yōu)美的山丘上，墳上種棵果樹，頭頂有陽光白云與她為伴，有風霜雨露為她沐浴?！?/p>

“她臨終前我就在她身邊，”奈德提醒國王，“她只想回家，長眠在布蘭登和父親身邊?！彼两襁€偶爾能聽得見她死前的囈語。答應我，她在那個彌漫血腥和玫瑰馨香的房間里朝他喊，奈德，答應我。遲遲不退的高燒吸走了她全部的力量，當時的她氣若游絲。但當他保證將信守諾言時，妹妹眼里的恐懼頓時一掃而空。奈德記得她最后的微笑，還有她如何緊抓他的手，隨后離開人世，玫瑰花瓣自她掌心傾瀉而出，沉暗而無生氣。在那之后發(fā)生了什么，他全都不記得。當人們找到他時，他仍然緊緊抱著她了無生氣的軀體，哀慟得難以言語。據(jù)說最后是那個矮小的澤地人霍蘭?黎德將她的手自他手中抽開，奈德自己一片茫然。“我一有機會就會帶花來看她，”他說，“萊安娜她……一直很喜歡花?！?/p>

國王摸了摸她的臉頰，手指溫柔地滑過粗礪的巖石表面，好似在愛撫活生生的戀人?！拔野l(fā)誓殺雷加為她報仇。”

“你已經(jīng)殺了他?！蹦蔚绿嵝阉?。

“只殺了一次。”勞勃滿腹酸楚地說。

兩個死敵當年在三河交匯處的沙洲淺灘上碰面，熾烈的戰(zhàn)火在他們四周蔓延。勞勃手持他的鐵刺戰(zhàn)錘，頭戴鹿角巨盔；坦格利安王子則全身黑甲，胸鎧上用紅寶石鑲成象征家族紋章的三頭巨龍，烈日照耀下有若熊熊烈火。兩人鏖戰(zhàn)不休，三叉戟河的河水在戰(zhàn)馬鐵蹄下染成血紅，直到最后勞勃的戰(zhàn)錘擊碎了對手鎧甲上的三頭龍，粉碎了鎧甲下的軀體。奈德趕到現(xiàn)場時，雷加已經(jīng)倒臥河中，氣絕身亡；雙方士兵則在水里爭搶從他鎧甲上掉落的紅寶石，激起翻飛水花。

“每晚在夢中，我都要殺他一次?！眲诓?，“就算再殺他個一千遍，他還是死有余辜?！?/p>

奈德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又一陣沉默后，他說：“陛下，我們該回去了，王后正等著呢?！?/p>

“王后王后，就算異鬼抓走她又如何？”勞勃尖酸地喃喃道，但他還是蹣跚腳步，沉重地朝來時的方向走去?！斑€有，你要敢再叫我一聲陛下，我一定把你梟首示眾。咱們之間可不只是君臣而已?！?/p>

“我不敢忘。”奈德靜靜地回答。眼看國王沒有答話，他便問，“跟我說說瓊恩的事?！?/p>

勞勃搖搖頭：“我這輩子沒看過一個人病情惡化得那么迅速。為了慶祝我兒子的命名日，我們舉辦了一場比武競技，當天見了他，你一定會認為他健康得能長命百歲。但兩個星期之后他就死了，得的病像把烈火，活活把他給燃盡?！眲诓谝桓呁Ｏ聛?，正好站在一個死去已久的史塔克族人面前?！拔液镁磹勰莻€老人啊。”

“我們都一樣。”奈德停了一會兒，“凱特琳很為她妹妹擔心，萊莎還好嗎？”

勞勃的嘴角苦澀地扭了扭，“坦白說，一點也不好?！彼D了頓，“奈德，我認為瓊恩的死把那個女人給逼瘋了。她已經(jīng)帶著兒子逃回了鷹巢城。我是不希望她這么做的，我本來打算把他過繼給凱巖城的泰溫?蘭尼斯特。瓊恩既沒有兄弟，又只有這么一個兒子，我怎么能讓個女人家獨自撫養(yǎng)他長大呢？”

奈德寧可把孩子交給毒蛇撫養(yǎng)，也不愿意交給泰溫公爵，但他沒說出口。有些舊傷永難愈合，只需簡短幾字，就會再汩汩流血?！八齽偸フ煞?，”他小心翼翼地說，“或許做母親的害怕再失去兒子吧，況且那孩子年紀還小。”

“六歲，成天病懨懨，這種人是新任鷹巢城公爵，諸神饒了我罷?！眹踔淞R道，“泰溫公爵以前從沒收過養(yǎng)子，萊莎應該覺得光榮才對。蘭尼斯特家族歷史悠久，勢力又大，可她竟然連考慮都不肯考慮，也沒得到我準許，就趁著月黑風高不聲不響離開了。瑟曦差點沒氣炸。”他深深地嘆了口氣，“你知道嗎？那孩子的名是照著我取的，叫勞勃?艾林。我發(fā)誓要保護他，怎么能讓他母親就這樣把他偷偷帶走呢？”

“不如讓我來收養(yǎng)他，你意下如何？”奈德說，“萊莎應該會同意。她年輕時和凱特琳很親，她來這兒也會比較有家的感覺?！?/p>

“我的老友啊，你是個好人?！眹趸卮穑爸豢上闀r已晚。泰溫公爵既然同意收養(yǎng)，如果又把那孩子轉到別的地方，對他是種侮辱?！?/p>

“我關心的是我外甥的幸福，我不在乎蘭尼斯特家族高不高興?！蹦蔚卤硎?。

“那是因為你晚上不用陪蘭尼斯特家的女人睡覺?！眲诓怕暣笮Γβ曉谀菇牙锘厥?，在拱形屋頂上反射，那笑容則是濃密黑虬髯里的一條白線?！昂?，奈德，”他說，“你還是老樣子，太嚴肅了?！彼斐鼍薮蟮氖直郗h(huán)住奈德的肩膀，“我本想過幾天再跟你談這件事，但你既然提起，就現(xiàn)在說罷。來，我們走?！?/p>

他們朝墓窖的出口走去，穿梭于石柱之間，兩旁的史塔克死者空洞的眼神仿佛正跟隨他們的腳步。國王依舊摟著奈德：“你一定想不透，隔了這么多年，為什么現(xiàn)在我才到臨冬城來。”

奈德確有幾個可能的猜測，但他沒說出來?！拔铱?，想來和我作伴？”他故作輕松地說，“不然就是絕境長城的緣故。陛下，您一定要去看看，在城墻上親自走一遭，再和守軍談談。守夜人部隊如今已沒有過去的盛況，班揚說……”

“相信我很快就有機會當面和你弟弟聊聊，”勞勃道，“至于絕境長城，已經(jīng)在那兒多久了？八千多年了罷，再撐個幾天應該沒問題。我有更要緊的事要跟你說，如今時局緊張，我需要信得過的得力助手，就像瓊恩?艾林那樣的人。他既是鷹巢城公爵，又是東境守護和御前首相，要找到合適的替代人選可不容易?！?/p>

“他兒子……”奈德開口。

“他的兒子會繼承鷹巢城公爵爵位，以及麾下領地所有稅賦。”勞勃打斷他，“就這樣了?！?/p>

奈德大吃一驚，錯愕地停下腳步，轉身面對國王，脫口便道：“艾林家族世代擔任東境守護，這是個世襲的職位啊?！?/p>

“等他長大成人，我再考慮要不要交還給他?！眲诓f，“然而我首先要打算的是今年和往后的幾年。奈德，六歲的小男孩沒法統(tǒng)率軍隊?！?/p>

“這頭銜在承平時期不過是個榮譽職，就讓那孩子保留這個稱號吧。就算不為了他，為了他那一生為國鞠躬盡瘁的父親，這也是應該的。”

國王聽了不大高興，把手從奈德肩膀上抽了回來：“瓊恩鞠躬盡瘁是他職責所在，他本來就該對他的君王效忠。奈德，我不是忘恩負義的人，這點你應該最清楚。但那孩子可不是他父親，一個稚齡幼兒治理不了東方?！彼恼Z氣緩和下來，“不說這些了，我有更要緊的事跟你商量，而且這次我不準你跟我爭辯。”勞勃緊握住奈德的手肘，“奈德，我需要你幫忙?！?/p>

“陛下，我永遠任您差遣。”

他雖然很擔心國王的下一步，卻不得不這么說。

勞勃好像根本就沒聽他說話，只自顧自地續(xù)道：“想想我們一起在鷹巢城度過的那幾年……媽的，好一段快樂時光！奈德，我希望你能再次陪在我身邊，我希望你能南下到君臨與我共商國是，不要一個人躲在世界的盡頭，毫無用武之地?！眲诓蜻h處的昏暗，突然像個史塔克族人般憂郁地說：“我向你發(fā)誓，坐在鐵王座上管理國政，比奪取王位要難上千倍。法律仲裁是件累煞人的事，清算國庫更麻煩。還有那些沒完沒了的平民百姓，我成天坐在那張該死的鐵椅子上聽他們怨東怨西，聽得我腦筋麻木，屁股酸痛。每個人一開口就是要錢，不然就是要土地或法律仲裁。全是些滿口胡言的家伙，偏偏我的大臣貴婦們也好不到哪里去。我身邊都是些白癡和馬屁精，奈德，這真會把人逼瘋的。他們要么稀里糊涂，要么故意說謊。有時候我睡覺，還真希望咱們當年在三叉戟河吃了敗仗。啊，我不是說真吃了敗仗，只是……”

“我了解?！蹦蔚螺p輕地說。

勞勃看著他：“老朋友，我想也只有你能夠了解?！彼鎺⑿?，“艾德?史塔克大人，我將任命你為國王之手，即御前首相。”

奈德單膝跪下。他并不意外，除了這個原因，勞勃還會為了什么千里迢迢北上呢？御前首相是七大王國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顯赫要職，他將代表國王發(fā)號施令、運用權威、統(tǒng)御三軍、執(zhí)掌司法。遇到國王缺席、生病或其他突發(fā)事件，他甚至會坐上鐵王座，直接統(tǒng)治國家。勞勃等于是將王國交到他手中。

而這，卻是他最最不想要的。

“陛下，”他說，“恐怕我的能力不足以勝任此等要職?！?/p>

勞勃高興地發(fā)出一聲佯裝不耐的咕噥，“我要真為你著想，早讓你退休啦。我是打算讓你來治理國家，帶兵打仗，而我自己呢？痛痛快快地吃喝玩樂，嫖個過癮?！彼呐亩瞧ぃ俸傩Φ溃骸澳阒滥蔷湫稳輫鹾褪紫嗟闹V語吧？”

奈德當然知道?！皣踝鰤簦彼f，“首相筑夢。”

“有個跟我上床的漁家女孩告訴我，他們中下層百姓有個更妙的比喻：國王吃席，首相拉屎?！?/p>

此話一出，他仰頭狂笑，回音響徹黑暗，四面八方的臨冬城死者卻似乎很不以為然地冷眼旁觀。當笑聲終止，奈德仍然單膝跪地，眼睛上揚?！皨尩模蔚?，”國王抱怨，“你好歹也跟我一起笑一笑？”

“有人說這里的冬天太冷，人若是笑了，聲音會凍結在喉嚨里，直到把人活活噎死?！蹦蔚缕届o地說，“或許這就是為什么我們史塔克家人甚少有幽默感?！?/p>

“跟我一起到南方去，我一定讓你再露笑顏?！眹跸蛩ＷC，“你既然幫我得到了這張該死的鐵椅子，就該幫我保住它吧。我們注定是要并肩治理國家的。倘若萊安娜還活著，我們就該是聯(lián)姻手足，名副其實的兄弟了。呵呵，好在現(xiàn)在也不遲，我有個兒子，你有個女兒，我家小喬和你的珊莎會把兩家結合在一起，就好像當年的萊安娜和我?！?/p>

這個提議卻真嚇了奈德一跳：“可珊莎才十一歲。”

勞勃不耐煩地揮揮手，“已經(jīng)大到可以訂婚啦，結婚等過幾年再說?！眹跷⑿?，“你這渾球，還不快站起來說好?！?/p>

“陛下，這是至高無上的榮耀與喜樂?！蹦蔚禄卮穑又冻鲞t疑，“可也太讓我措手不及，能否給我點時間考慮？我要告訴我妻子……”

“好，好，當然沒問題，去跟凱特琳說罷，好好想清楚?！眹跎斐鍪郑牧伺哪蔚碌氖?，然后把他拉起來。“別教我等太久就是，你也知道我沒什么耐性?！?/p>

一時之間，艾德·史塔克心中充滿了一種山雨欲來的恐懼，畢竟寒冷的北國才是真正屬于他的故鄉(xiāng)。他看看四周石像，吸了口墓窖的冰冷空氣。他隱約可以感覺得出身旁歷代先祖的目光，他知道他們正側耳傾聽，他知道凜冬將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