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飛行員轟炸平民一定挺開心,”我說,“混賬東西,他們應該明白這是犯罪!”
“如果日本戰(zhàn)敗,我相信他們中有的人會被送上法庭的?!?/p>
我不知道這場戰(zhàn)爭會是什么結(jié)果,沒再說話。我轉(zhuǎn)身去看一個正在用錐子和麻繩納鞋底的老太婆,她的食指尖上裹著膠布。
沒一會兒,瑟爾又說:“這里只能看見老人、婦女和孩子。”
我沒吱聲,知道有些外國人對中國人表示懷疑,尤其對我們中間那些社會精英和受過教育的人,他們大多數(shù)都走掉了??墒牵瑸槭裁磿心敲炊嗳穗S著國民政府逃往西南和內(nèi)地?為什么他們沒有留下來,和軍人一起作戰(zhàn)?就算不上前線,至少干些事給軍隊鼓鼓士氣,或者照顧照顧傷病員也好啊。怎么這仗好像只是靠那些窮人和弱者在打?對于這種質(zhì)疑,我丈夫和我都無法爭辯。這些天來,我腦海里怎么也擺脫不了那些在城里看到的新兵,很多還是十幾歲的孩子,一看就是鄉(xiāng)下來的,面有菜色,目不識丁,照料自己都不行,送他們上前線,除了當炮灰送死沒有別的。
警報解除之后,瑟爾騎車離去了,我便朝辦公樓走去??斓綐乔暗臅r候,看見明妮正在大門前跟大劉說話。大劉身高一米九,高大得好像一名很久前就退役了的籃球隊員。我走上前去和他們打招呼。
大劉正在請求明妮允許他們一家人搬進我們校園。明妮從去年春季以來一直在跟他學古文,對他十分信任,所以她答應了他的請求。我很高興,因為大劉是個頭腦清醒、富于機智的人,又懂英文,給外國人教授中文已經(jīng)好些年了。有他在旁邊,是件很不錯的事。
“謝謝你,魏特林小姐?!贝髣⒙曇艉榱恋卣f道。
“叫我明妮?!彼嵝阉f。
“明妮?!彼荒槆烂C地重復。
我們都笑了。這邊很多人管明妮叫“魏特林院長”,這一稱謂似乎讓她不大自在,當然,不熟的人這么稱呼,她也不會反對。
這時明妮想起一個主意,她眨著褐色的大眼睛,對大劉說:“干脆,你替我們工作吧。我們的秘書孔先生回鄉(xiāng)下老家了,現(xiàn)在我們有幾百封信都沒回呢?!?/p>
“你要雇我?”大劉問道。
“沒錯,做我們的中文秘書?!?/p>
“此話當真?”
“她現(xiàn)在是校長啦?!蔽腋嬖V他。
“對啦,我任命你啦?!蔽覐拿髂莸穆曊{(diào)里聽到一種激動。顯然,她對自己的新角色十分驕傲。
“好極了!我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大劉粗獷的面孔頓時發(fā)光。
大劉一直在找工作,有個十幾歲的女兒和一個更小的兒子需要他養(yǎng)活呢。他下個星期一就開始上班,薪水暫定每月二十五元。和大家相比,這可真算不少了,因為我們所有人的薪水都削減了百分之六十,明妮現(xiàn)在每個月五十元,我是三十元。她建議他們?nèi)易〉綎|院去,那是校園東南角的一個四合院,明妮十年前監(jiān)工修建的,原來是為用人設計的住房,由于建造得太好,以至于有些中國教員抱怨說,那里的環(huán)境比他們自己的房子都高級。我們家也住在東院,這樣一來,劉家就成了我們的鄰居。
我們?nèi)苏f著,就看見我們的商務經(jīng)理白路海來了,朝著明妮招手。他那頭銜聽上去挺不得了,其實他主要是處理校外的生意,校園內(nèi)的后勤大多由我管理。這位年輕人有點兒跛,快步走過來,有些上氣不接下氣。他說:“蔣夫人把她的鋼琴和留聲機給我們送來了?!?/p>
“哦?白送?”明妮問道。
“是的。”
“東西在哪兒?”我問。
“正在音樂樓門前往下卸呢?!?/p>
“咱們看看去?!泵髂菡f。
我們四個人一起向音樂樓走去,小教堂也在那座樓里。我感到蔣夫人一定是在撤離了,這感覺讓我心里不是滋味,因為這就證實了蔣家秘密撤離的傳言。不知道吳校長對他們要走的計劃知不知情。蔣委員長的撤離會不會影響守城的部隊?士兵們會不會覺得被拋棄了?再一細想,我知道沒有理由指望委員長留在作戰(zhàn)前線。如果他被打死了,或被俘了,那才是災難呢。
音樂樓門前停著一輛六輪卡車,五名士兵正抽著自制卷煙,他們的大衣都堆在地上。鋼琴是一架鮑德溫,已經(jīng)被卸下卡車,看上去顏色已經(jīng)發(fā)暗,用得很舊了,不過留聲機還很新,放在牛皮箱里,配著亮閃閃的銅喇叭,還有兩箱唱片。明妮掀開鋼琴蓋子,隨意按了幾下琴鍵?!耙羯芎?。我們教堂做禮拜的時候用得著這家伙?!彼f罷朝那幾個士兵抬手示意,“請把它搬進去,放在風琴旁邊?!?/p>
我們對這個饋贈感到挺高興,可是我想不起來學校里有誰會彈鋼琴。我們中間沒有一個人會這個。我的朋友霍莉是個音樂家,不過廣播電臺的事就夠她忙活的。就連明妮也敲不出一段曲調(diào)來。她常說,她這一輩子都希望自己能會一樣樂器,最好是大提琴。還是孩子的時候,她多羨慕那些課后可以去學藝術和音樂的同學啊。她的老家在伊利諾伊州的塞科爾鎮(zhèn),六歲時母親就死了,她十來歲就得替當鐵匠的父親管家了。少女時代的缺憾感,她到現(xiàn)在似乎都還沒有擺脫,仿佛那是一場她恢復不過來的大病。正因為如此,只要一有機會,她就會給金陵學院周圍的窮孩子們上課,不僅教他們識字、算術和實用技能,還會教給他們一些娛樂活動,哪怕只是一支歌或一次球賽。為此我對她很欽佩,她的仁慈之心使她跟別的外國女教員不一樣。
我要路海給五位士兵每人一包紅屋香煙。這些年輕人隨時可能上前線,所以我想讓他們高興一下?!拔覀儎偤脹]有香煙了?!甭泛Uf。
“到我家去,找耀平要五包來?!蔽腋f。
明妮說:“對呀,跟高先生說,他的老板有急用。”
他們都笑了,以為我在家里一定是說一不二的,其實哪是這樣啊,我愛我丈夫,也尊重他,從來不把我的意愿強加給他??赡苁俏以趯W校里的工作要求我指揮大家做很多事情,所以給人留下個總要發(fā)號施令的印象。我告訴路海,“跟耀平說好,我們一買回煙來就還給他。”
路海樂顛顛地去取香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