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性愛經(jīng)歷,有必要在此補充幾句:如你所知,這種事以前是不讓寫的。假如我寫了,上面就要槍斃有關(guān)段落,還要批上一句:脫離生活?,F(xiàn)在不僅讓寫,而且每部有關(guān)愛情的小說都得有一些,只是不準太過分。這就是說,不過分的性愛描寫已經(jīng)成了生活本身。自從發(fā)生了這種變化,我小說里的這些段落就越來越簡約。那些成了家的人說:夫妻生活也有變得越來越簡約之勢。最早他們把這件事叫做靜脈注射,后來改為肌肉注射,現(xiàn)在已經(jīng)改稱皮下注射了。這就是說,越扎越淺了。最后肯定連注射都不是,瞎摸兩把就算了。我的小說寫到最后,肯定連熱都不熱。
十三
“畢業(yè)以后,我還常去看老師?!睂懙竭@個地方全書就接近結(jié)束了。“我開了一輛黑色的吉普車,天黑以后溜進校園去找她,此時她準在林蔭道上游蕩,身上穿著我的T恤衫——衫子的下擺長過了她的膝蓋,所以她就不用穿別的東西了。但她不肯馬上跟我走,讓我陪她在校園里遛遛。遇到了熟人,她簡單地介紹道:我的學生來接我了。別人抬頭看看我,說道:好大的個子!她拍拍我的肚子說:可不是嘛,個子就是大。有些貧嘴的家伙說:學生搞老師,色膽包天嘛!她也拍拍我的肚子說:可不是嘛,膽子就是大……咱們把他扭送校衛(wèi)隊吧。但是她說的不是事實,我膽小如鼠,她一嚇我,我就想尿尿。有時她也說句實話:這孩子不愛說話,卻是個天才噢。假如有人覺得她穿的衣服古怪,她就解釋說:他的T恤衫,穿著很涼快,袖子又可以當蒲扇。有人問,天才床上怎么樣(實際情況是,著實不怎么樣),她就皺起眉頭來,喝道:討厭!不準問這個問題!然后就拖著我走開,說道:咱們不理他們——老師總是在維護我?!蔽业母遄涌偸沁@么寫的,寫過很多次了。按說它該是百分之百的真實。其實這事并未發(fā)生過。所有我寫的事情都未真正發(fā)生過。
也許我該從真正發(fā)生過的事情寫起——我忽然想到,從老師的角度來看我,是個有趣的想法。老師留著烏黑的短發(fā),長著滑膩的身體。我們學校的公共浴池是用校工廠廢棄的車間改建的,原來的窗子用磚砌上了半截,擋住了外來的視線,紅磚中間的墻縫里結(jié)著灰漿的疙瘩。順著墻根有一溜排水溝,里面滿是濕漉漉的頭發(fā)。墻邊還有一排粗壯的水管連接著噴頭,但多數(shù)噴頭已經(jīng)不見了,只剩下彎曲的水龍頭,像舊時鐵道上用來給機車上水的水鶴。在沒有天花板的屋頂下掛了幾個水銀燈泡,長明不滅。水管里流著隔壁一家工廠的循環(huán)水,也是長流不息。這家浴室無人看守,門前的牌子上寫著:周一三五女,二四六男,周日檢修。這個規(guī)定有個漏洞,就是在夜里零點左右會出現(xiàn)男女混雜的情形。一般來說,沒有人會在凌晨一點去洗澡,但我就是個例外。我不喜歡讓別人看見我的身體,所以專找沒人時去洗澡。有一回我站在粗壯的水柱下時,才發(fā)現(xiàn)在角落里有個雪白的身體……這件事發(fā)生在我上大一時,老師還沒教過我們課——從她的角度看來,我罩在一層透明的水膜里,一動不動,表情呆滯,就如被凍在冰柱里一樣。她朝我笑了笑,說道:真討厭哪,你。然后就離去了。這就是一切故事的起因。
從老師的角度來看我,會看到有一根水柱凍結(jié)在我頭頂上,我的頭發(fā)像頭盔一樣扣在腦袋上。一層水殼結(jié)在我的身上,在我身體的凸出部位,則有一些水柱分離出來,那是我的耳朵、眉棱骨的外側(cè)、鼻子、下巴。從下巴往下,直到腰際再沒有什么凸起的地方了。有一股水柱從小命根上流下來,好像我在尿尿。那東西和一條即將成蛹的蠶有些相似。現(xiàn)在我不怕承認:我雖然人高馬大、智力超群,卻是個小孩子。直到不久之前,我洗澡和游泳都要避人。雖然我現(xiàn)在能把停車場上的小姐嚇跑,但不能抹煞以前的事。老師說過我討厭之后,就揚長而去,挺著飽滿的乳房,邁開堅實的小腿,穿著一條淡綠色的內(nèi)褲,趿拉著一雙塑料涼鞋。她把綠色綢衫搭在手臂上沒穿,大概是覺得在我面前無須遮擋。此時在浴室里,無數(shù)的水柱奔流著。我站在水柱里,很不開心。小孩子不會憤怒,只會不開心。這就是這個故事的起因。這件事情是真實的,但我沒有寫。
很多年來,我一直在老師的陰影下生活。這位老師的樣子如前所述,她曾經(jīng)拿根棍面包去嚇唬露陰癖,還在浴室里碰見過我——但我們之間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但我一直在寫她:這是不是真正的小說,我有點搞不清楚了。也許,我還可以寫點別的。比方說,寫寫我自己。我的故事是這樣的:
大學畢業(yè)以后,他們讓我到國家專利局工作:眾所周知,愛因斯坦就是在專利局想出了相對論,但我在那兒什么都沒想出來。后來他們把我送到了國家實驗室、各個研究所,最后讓我在大學里教書。所有天才物理學家待過的地方我都待過,在哪兒都沒想出什么東西來——事實證明,我雖然什么題目都會做,卻不是個天才的物理學家;教書我也不行,上了講臺凈發(fā)愣。最后,他們就不管我了,讓我自己去謀生。我干過各種事:在飯店門口拉汽車門,在高級賓館當侍者……最古怪的工作是在一個叫做豐都城的游樂宮里干的:裝成惡鬼去嚇唬人。不管干什么,都沒有混出自己的房子,要租農(nóng)民房住,或者住集體宿舍。我睡覺打呼嚕,住集體宿舍時,剛一睡著,他們就往我嘴里擠牙膏,雖然夜里兩點時刷牙為時尚早。最后我只好到公司來工作。公司一聽我在外面到處受人欺負——這是我心地純潔的標志——馬上錄取了我。同事都很佩服我的閱歷,驚嘆道:你居然能在外面找到事情做!但這并不是因為我明白事理,達練人情——我要真有這些本事就不進公司。我能找到這些工作只是因為我個子大罷了。
當年我在豐都城里掌鍘刀,別人把來玩的小姐按到鍘刀下,我就一刀鍘下去——鍘刀片子當然是假的——還不止是假的,它根本就不存在,只是道低能激光。有的小姐就在這時被嚇暈過去了,個別的甚至到了需要趕緊更換內(nèi)褲的程度。另外一些則只是尖叫了一聲,爬起來活動一下脖子,伸手到我身上摸一把。我趕緊跳開,說道:別摸——沾一手——全是青灰。不管是被嚇暈的還是尖叫的,都很喜歡鍘刀這個把戲。到下一個場景,又是我揮舞著鋼叉,把她們趕進油鍋:那是一鍋冒泡的糖漿??瓷先樔?,實際只有三十度——泡泡都是空氣。這個糖漿浴是很舒服的:我就是這么動員她們往下跳,但沒有人聽。小姐們此時已經(jīng)有了經(jīng)驗,不那么害怕,東躲西藏,上躥下跳,既躲我手上的鋼叉,又躲我腰間那根直挺挺的大陰莖。但也有些潑辣的小姐伸手就來拔這個東西,此時我只好跳進油鍋去躲避——那是泡沫塑料做的,拔掉了假的,真的就露出來了。既然我跳了油鍋,就不再是豐都城里的惡鬼,而是受罪的鬼魂。所以老板要扣我的工資,理由是:我請你,是讓你把別人趕下油鍋,不是讓你下油鍋的……作為雇員,我總是盡心盡責,只是時常忘了人家請我來做什么。作為男人,我是個童男子……這就是一切事實。結(jié)論是:我自己沒什么可寫的。
十四
現(xiàn)在到了交稿的時間,同事們依次走到我面前。我說:放下吧,我馬上看。謝謝你。與此同時,我頭也不抬,雙腳收在椅子下面——我既不肯槍斃他,也不讓他踩我的腳。這就是說,我心情很壞。他放下稿子,悄悄地走出門去,就像在死人頭前放上鮮花一樣。我是這樣理解此事:權(quán)當我的葬禮提前舉行了。最后一個人走到我面前時,我也是如此說。她久久地不肯放下稿子,我也久久地不肯抬頭看她。后來,她還是把稿子放下了。但她不肯走出去,和別人一樣到屋頂花園去散步,而是走到桌子后面,蹲了下來,雙手把我的一只腳搬了出來,放在地面上,然后站起身來,在上面狠命地一踩。這個人就是“棕色的”。我慢慢地抬起頭來看著她,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好像犯了結(jié)膜炎一樣。我這一夜在失眠,她這一夜在痛哭。雖然她現(xiàn)在正單足立在我的足趾上,但我不覺得腳上比頭里更疼——雖然足趾疼使頭疼減輕了很多。這種行徑和撒嬌的壞孩子相仿,但我沒有責備她。她見我無動于衷,就俯下身來,對著我的耳朵說:看見你的那東西了——難看死了!她想要羞辱我。但我還是無動于衷,聳了聳肩膀說:難看就難看吧。你別看它不就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