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015(9)

白銀時代 作者:王小波


我舅舅在堿場勞改時,每天都要去砸堿。據(jù)他后來說,當時的情形是這樣的:他穿了一件藍大衣,里面填了再生毛,拖著那副大腳鐐,肩上扛了十字鎬,在白花花的堿灘上走。那地方的風很是厲害,太陽光也很厲害,假如不戴個墨鏡,就會得雪盲——堿層和雪一樣反光。如前所述,我舅舅沒有墨鏡,就閉著眼睛走。小舅媽跟在后面,身穿呢子制服,足蹬高統(tǒng)皮靴,腰束武裝帶,顯得很是英勇。她把大檐帽的帶子放下來,扣在下巴上。走了一陣子,她說:站住,王犯!這兒沒人了,把腳鐐開了吧。我舅舅蹲下去擰腳鐐,并且說:報告管教,擰不動,螺絲銹住了!小舅媽說:笨蛋!我舅舅說:這能怪我嗎?又是鹽又是堿的。他的意思是說,又是鹽又是堿,鐵器很快就會銹。小舅媽說:往上撒尿,濕了好擰。我舅舅說他沒有尿。其實他是有潔癖,不想擰尿濕的螺絲。小舅媽猶豫了一陣說:其實我倒有尿——算了,往前走。我舅舅站起身來,扛住十字鎬,接著走。在雪白的堿灘上,除了稀疏的枯黃蘆葦什么都沒有。走著走著小舅媽又叫我舅舅站住,她解下武裝帶掛在我舅舅脖子上,走向一叢蘆葦,在那里蹲下來尿尿。然后他們又繼續(xù)往前走,此時我舅舅不但扛著鎬頭,脖子上還有一條武裝帶、一支手槍、一根警棍,走起路來東歪西倒,完全是一副怪模樣。后來,我舅舅找到了一片堿厚的地方,把藍大衣脫掉鋪在地上,把武裝帶放在旁邊,就走開,揮動十字鎬砸堿。小舅媽繞著他嘎吱嘎吱地走了很多圈,手里掂著那根警棍。然后她站住,從左邊衣袋里掏出一條紅絲巾,束在脖子上,從右衣袋里掏出一副墨鏡戴上,走到藍大衣旁邊,脫掉所有的衣服,躺在藍大衣上面,攤開白皙的身體,開始日光浴。過了不久,那個白皙的身體就變得紅撲撲的了。與此同時,我舅舅迎著冷風,流著清水鼻涕,揮著十字鎬,在砸堿。有時小舅媽懶洋洋地喊一聲:王犯!他就扔下十字鎬,稀里嘩啦地奔過去說:報告管教,犯人到。但小舅媽又沒什么正經(jīng)事,只是要他看看她。我舅舅就弓下腰去,流著清水鼻涕,在冷風里瞇著眼,看了老半天。然后小舅媽問他怎么樣,我舅舅拿袖子擦著鼻涕,用低沉的嗓音含混不清地說:好看,好看!小舅媽很是滿意,就說:好啦,看夠了吧?去干活吧。我舅舅又稀里嘩啦地走了回去,心里嘀咕道:什么叫“看夠了吧”?又不是我要看的!這么奔來跑去,還不如帶個望遠鏡哪。

說到用望遠鏡看女人,我舅舅是有傳統(tǒng)的。他家里有各種望遠鏡——蔡司牌的、奧林巴司的,還有一架從前蘇聯(lián)買回來的炮隊鏡。他經(jīng)常伏在鏡前,一看就是半小時,那架式就像蘇軍元帥朱可夫。有人說,被人盯著看就會心驚膽戰(zhàn),六神無主。他家附近的女孩子經(jīng)常走著走著犯起迷糊,一下撞上了電線桿;后來她們出門總打著陽傘,這樣我舅舅從樓上就看不到了?,F(xiàn)在小舅媽躺在那里讓他看,又沒打傘,他還不想看,真叫做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舅舅在堿場時垂頭喪氣,小舅媽卻不是這樣。她曬夠了太陽,就穿上靴子站了起來,走進冷風,來到我舅舅身邊說:王犯,你也去曬曬太陽,我來砸一會,說完就搶過十字鎬掄了起來,而我舅舅則走到藍大衣上躺下。這時假如有拉堿的拖拉機從遠處駛過,上面的人就會對小舅媽發(fā)出叫喊,亂打唿哨。這是因為小舅媽除了脖子上系的紅絲巾、鼻梁上的墨鏡和雞皮疙瘩,渾身上下一無所有。堿場有好幾臺拖拉機,冒著黑煙在荒原上跑來跑去,就像十九世紀的火輪船。那個地方天藍得發(fā)紫,風冷得像水,堿又白又亮,空氣干燥得使皮膚發(fā)澀。我舅舅閉上了眼睛,想要在太陽底下做個夢。失意的人總是喜歡做夢。他在堿場時三十八歲,四肢攤開地躺在堿地上睡著了。

后來,小舅媽踢了他一腳說:起來,王犯!你這不叫曬太陽,叫做焐痱子。這是指我舅舅穿著衣服在太陽底下睡覺而言。考慮到當時是在戶外,氣溫在零下,這種說法有不無不實之處。小舅媽俯下身去,把他的褲子從腿上拽了下來,一直拽到腳鐐上。假如說我舅舅有過身長八米的時刻,就指那一回。然后她又俯下身去,用暴烈的動作解開他破棉襖上的四個扣子,把衣襟敞開。我舅舅睜開眼睛,看到一個紅彤彤的女人騎在他身上,頸上的紅絲巾和頭發(fā)就如野馬的鬃毛一樣飛揚。他又把眼睛閉上。這些動作雖有性的意味,但也可以看作管教對犯人的關心——要知道農(nóng)場伙食不好,曬他一曬,可以補充維生素D,防止缺鈣。做完了這件事,小舅媽離開了我舅舅的身體,在他身邊坐下,從自己的制服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煙,取出一支放在嘴上,又拿出一個防風打火機,正要給自己點火,又改變了主意。她用手掌和打火機在我舅舅胸前一拍,說道:起來,王犯!一點規(guī)矩都不懂嗎?我舅舅應聲而起,偎依在她身邊,給她點燃了香煙。以后小舅媽每次叼上煙,我舅舅伸手來要打火機,并且說:報告管教!我懂規(guī)矩啦!

后來,我舅舅在堿灘上躺成一個大字,風把刨碎的堿屑吹過來,落在皮膚上,就如火花一樣的燙。白色的堿末在他身體上消失了,變成一個個小紅點。小舅媽把吸剩的半支煙插進他嘴里,他就接著吸起來。然后,她就爬到他身上和他做愛,頭發(fā)和紅絲巾一起飄動。而我小舅舅一吸一呼,鼻子嘴巴一起冒出煙來。后來他抬起頭來往下面看去,并且說:報告管教!要不要戴套?小舅媽則說:你躺好了,少操這份心!他就躺下來,看天上一些零零散散的云。后來小舅媽在他臉上拍了一下,他又轉(zhuǎn)回頭來看小舅媽,并且說道:報告管教!你拍我干什么?

我舅舅原來是個輕浮的人,經(jīng)過堿場的生活之后就穩(wěn)重了。這和故事發(fā)生的地點有一定的關系。那地方是一片大堿灘,堿灘的中間有個黑糊糊的凹地,用蛇形鐵絲網(wǎng)圍著,里面有幾十個帳篷,帳篷中間有一條水溝,水溝的盡頭是一排水管子。日暮時分,我舅舅和一群人混在一起刷飯盒。水管里流出的水帶有堿性,所以飯盒也很好刷。在此之前,我舅舅和舅媽在帳篷里吃飯。那個帳篷是厚帆布做的,中間掛了一個電燈泡。小舅媽岔開雙腿,雄踞在鋪蓋卷上抬頭吃著飯,她的飯盒里是白米飯、白菜心,還有幾片香腸。小舅雙腿并攏,坐在一個馬扎上低頭吃飯,他的飯盒里是陳倉黃米、白菜幫子,沒有香腸。小舅媽哼了一聲:“哞?!蔽揖司税淹脒f了過去。小舅媽把香腸給了他。我舅又把飯盒拿了回去,接著吃。此時小舅媽對他怒目而視,并且趕緊把自己嘴里的飯咽了下去,說道:王犯!連個謝謝也不說嗎?我舅舅應聲答道:是!謝謝!小舅媽又說:謝謝什么?我舅舅猶豫了一下,答道:謝謝大姐!小舅媽就沉吟起來,沉吟的原故是我舅舅比她大十五歲。等到飯都吃完,她才敲了一下飯盒說:王犯!我覺得你還是叫我管教比較好。我舅舅答應了一聲,就拿了飯盒出去刷。小舅媽又沉吟了一陣,感覺非常之好,就開始捧腹大笑。她覺得我舅舅很逗,自己也很逗,這種生活非常之好。我舅舅覺得自己一點也不逗,小舅媽也不逗,這種生活非常的不好。盡管如此,他還是愛小舅媽,因為他別無選擇啦。

我舅舅的故事是這么結(jié)束的:他到水溝邊刷好了碗回來,這時天已經(jīng)黑了,并且起了風。我舅舅把兩個飯盒都裝在碗套里,掛在墻上,然后把門拴上。所謂的門,不過是個帆布簾子,邊上有很多帶子,可以系在帆布上。我舅舅把每個帶子都系好,轉(zhuǎn)過身來。他看到小舅媽的制服零七亂八地扔在地下,就把它們收起來,一一疊好,放在角落里的一塊木板上,然后在帳篷中間立正站好。此時小舅媽已經(jīng)鉆進了被窩,面朝里,就著一盞小臺燈看書。過了一會兒,帳篷中間的電燈閃了幾下滅了,可小舅媽那盞燈還亮著,那盞燈是用電池的。小舅媽說:王犯,準備就寢。我舅舅把衣服都脫掉,包括腳鐐。那東西白天銹住了,但我舅舅找到了一把小扳手——就是為卸腳鐐用的。然后他精赤條條的立正站著,冷得發(fā)抖,整個帳篷在風里東搖西晃。等到他鼻子里開始流鼻涕,才忍不住報告說:管教!我準備好了。小舅媽頭也不回地說:準備好了就進來,廢什么話!我舅舅躡手躡腳鉆到被里去,鉆到小舅媽身后——那帳篷里只有一副鋪蓋。因為小舅媽什么都沒穿,所以我舅舅一觸到她,她就從牙縫里吸氣。這使我舅舅盡量想離她遠一點。但她說:貼緊點,笨蛋!最后,小舅媽終于看完了一段,折好了書頁,關上燈,轉(zhuǎn)過身來,把乳房小腹陰毛等等一齊對準我舅舅,說道:王犯,抱住我。你有什么要說的?我舅舅想,黑燈瞎火的,就亂說吧,免得她再把我銬進廁所,就說:管教,我愛你。她說:很好。還有呢?我舅舅就吻她。兩個身體在黑暗里糾纏不休。小舅媽說起這些事來很是開心,但我聽起來心事重重:在小舅媽的控制下,我舅舅還能不能出來,幾時出來,等等,我都在操心。假如最終能出來,我舅舅學點規(guī)矩也不壞。但是小舅媽說:“不把他愛我這件事說清楚,他永輩子出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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