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015(11)

白銀時代 作者:王小波


我舅舅和小舅媽在堿場里陷入了僵局,當時我以為有兩個原因:其一是小舅媽不懂得藝術(shù),所以她就知道拿藝術(shù)家尋開心。假如我懂得什么是藝術(shù),能用三言兩語對她解釋清楚,她就會把小舅放出來。但我沒有這個能耐。所以小舅也出不來。

剛上大學時,我老在想什么是藝術(shù)的真諦,想著想著就忘了東西南北,所以就有人看到我在操場上繞圈子,他在一邊給我數(shù)圈數(shù),數(shù)著數(shù)著就亂了,只好走開;想著想著,我又忘掉了日出日落,所以就有人看到我在半夜里坐在房頂上抽煙,把煙蒂一個一個地往下扔;這件事的不可思議之處在于我有恐高癥。因為這個緣故,有些女孩子愛上了我,還說我像維特根斯坦,但我總說:維特根斯坦算什么。聽了這話,她們就更愛我了。但我忙于解開這個難題,一個女孩都沒愛上,聽任她們一個個從我身邊飛走了,現(xiàn)在想起來未免后悔,因為在她們中間,有一些人很聰明,有一些人很漂亮;還有一些既聰明,又漂亮,那就更為難得。所謂藝術(shù)的真諦,就是人為什么要畫畫、寫詩、寫小說。我想做藝術(shù)家,所以就要把這件事先想想清楚。不幸的是,到了今天我也沒有想清楚。

現(xiàn)在我還在懷念上大學一年級的時期,那時候我寫著一篇物理論文;還在準備投考歷史系的研究生;時時去看望我舅舅;不斷思考藝術(shù)的真諦;參加京城里所有新潮思想的討論會;還忙里偷閑,去追求生物系一個皮膚白皙的姑娘。盛夏時節(jié),她把長發(fā)束成了馬尾辮,穿著白色的T恤衫和一條有縱條紋的裙褲,脖子和耳后總有一些細碎的汗珠。我在校園里遇上她,就邀她到松樹林里去坐。等到她在干松針上細心地鋪好手絹,坐在上面,脫下腳上的皮涼鞋,再把腳上穿的短絲襪脫下來放在兩邊時,我已經(jīng)開始心不在焉,需要提醒,才能開始在她領口上的皮膚上尋找那種酸酸的汗味。據(jù)說,我的鼻子冬暖夏涼,很是可愛;所以她也不反對撩起馬尾辮,讓我嗅嗅項后發(fā)際的軟發(fā)。從這個方向嗅起來,這個女孩整個就像一塊乳酪。可惜的是,我經(jīng)常想起還有別的事情要干,就匆匆收起鼻子來走了。我記得有一回,我在她乳下嗅到一股沉甸甸的半球形的味道,還沒來得及仔細分辨,忽然想起要趕去看我舅舅的交通車,就這樣走掉了。等下次見到她時,她露出一副要哭的樣子,用手里端著的東西潑了我一臉。那些東西是半份炒蒜苗、半份燴豆腐,還有二兩米飯。蒜苗的火候太過,變得軟塌塌的。豆腐里放了變質(zhì)的五香粉,有點發(fā)苦。至于米飯,是在不銹鋼的托盤里蒸成,然后再切成四方塊。我最反對這樣來做米飯。經(jīng)過這件事以后,我認為她的脾氣太壞,還有別的缺點,從此以后不再想念她了;只是偶爾想到:她可能還在想念我。

在堿灘上,我想營救小舅時,忽然想到,藝術(shù)的真諦就是叵測。不過這個答案和沒有差不多。世界上沒有人知道什么是“叵測”,假如有人知道,它就不是叵測。

我舅舅陷在堿場里的另一個原因是他不擅長愛情。假如他長于此道,就能讓小舅媽把他放出來。在我看來,愛情似乎是種競技體育;有人在十秒鐘里能跑一百米,有人需要二十秒鐘才能跑完一百米。和小舅同時進習藝所的人,有人已經(jīng)出來了,挎著習藝所的前教員逛大街;看來是比小舅長于此道。競技體育的訣竅在于練習。我開始練習這件事,不是為了救我舅舅,而是為了將來救我自己。

最近,我在同學聚會時遇到一個女人,她說她記得我,并對這些記憶做了一番詩意的描繪。首先,她記得世紀初那些風,風里夾雜著很多的黃土。在這些黃土的下面,樹葉就分外的綠。在黃土和綠葉之間,有一個男孩子,裹在一身灰土色的燈芯絨里,病病歪歪地穿過了操場——此人大概就是我吧——在大學期間我沒生過病,不知她為什么要說我病歪歪。但由她所述的情形來看,那就是在我去堿場之前的事。

這個女人是我們的同行,現(xiàn)在住在海外;聞起來就如開了瓶的冰醋酸,簡直是顆酸味的炸彈。在她詩意的回憶里,那些黃沙漫天的日子里,最值得記憶的是那些青翠欲滴的綠葉;這些葉子是性的象征。然后她又說到一間小屋子,一個窗戶。這個窗戶和一個表達式聯(lián)系在一起——這個表達式是2×2,說明這窗戶上有四片玻璃,而且是正方形的——被一塊有黑紅兩色圖案的布罩住,風把這塊印花布鼓成了一塊大氣包。氣包的下面是一張皺巴巴的窄床;上面鋪了一條藍色蠟染布的單子。她自己裸體躺在那張單子上,竭力伸展身軀,換言之,讓頭部和腳尖的距離盡可能的遠;于是腹部就深凹下去,與床單齊。這時候,在她的腿上,閃著灰色的光澤。在這個怪誕的景象中,充滿了一種氣味,帶有堿性的腥味;換言之,新鮮精液的氣味。假如說這股氣味和我有什么關系,我實在感到意外。但那間房子就是我上大二時的宿舍,里面只住了我一個人。至于說我在里面干了什么,我一點都記不得。

這個女人涂了很重的眼暈,把頭發(fā)染成了齷齪的黃色,現(xiàn)在大概有三百磅。要把她和我過去認識的任何一個女孩聯(lián)系起來,很是困難。然而人家既知道我的房間,又知道我的氣味,對這件事我也不能否認。她還說,當時我一聲不響,臉皮緊繃,好像心事重重——忽然間精液狂噴,熱烘烘的好像尿了一樣。因為我是這樣的一個心不在焉的尿炕者,她一直在想念我。但我不記得自己是這樣的愛尿炕;而且,如果說這就是愛情,我一定要予以否認。

在學校里,有一陣子我像瘋了一樣的選課,一學期選了二十門。這么多課聽不過來,我請同學帶臺對講機去,自己坐在宿舍里,用不同的耳機監(jiān)聽。我那間房子里像電話交換臺一樣,而我自己臉色青里透白。系里的老師懷疑我吸海洛因,抓我去驗血。等到知道了我沒有毒癮后,就勸誡我說:何必急著畢業(yè)?重要的是做個好學生。但我忙著到處去考試,然后又忙著到處去補考。補到最后一門醫(yī)用拉丁文,教授看我像個死人,連問都沒問,就放我Pass了。然后我就一頭栽倒,進了校醫(yī)院。我之所以這樣的瘋狂,是因為一想到小舅的處境,就如有百爪撓心,方寸大亂。

在寒假里,我聽說化學系有個女生修了二十一門課,比我還要多一門。我因此愛上了她,每天在女生宿舍門口等她,手里拿了一束花。這是一個小四眼,眼鏡的度數(shù)極深,在鏡片后面,眼睛極大,并且盤旋著兩條阿基米德螺線。她臉色蒼白,身材瘦小,雙手像鳥爪子,還有點駝背。后來才發(fā)現(xiàn),她的乳房緊貼著胸壁,只是一對乳頭而已,而且好像還沒有我的大;肩膀和我十三歲時一樣單薄。總而言之,肚臍以上和膝蓋以下,她完全是個男孩子,對男女之間的事有種學究式的興趣,總問:為什么是這樣呢?我告訴她說,我愛她,這輩子再也不想愛別人。她扶扶眼鏡說:為什么你要愛我?為什么這輩子不想愛別人?我無言以對,就提議做愛來證明這一點。但正如她事后所說,做愛并不能解決這個問題。假如我真的愛她,就該是無緣無故的。但無緣無故的事總讓人懷疑。由此得出一個結(jié)論,不管誰說愛她都可疑。經(jīng)她這樣一說,我覺得自己并不愛她。她聽了扶扶眼鏡說:為什么你又不愛我了呢?我聽了又不假思索地馬上又愛上了她。我和她的感情就這樣拉起鋸來。又過了一個學期,她猛然開始發(fā)育,還配了隱形眼鏡,就此變成個亭亭玉立的美女,而且變得極傻。此時她有不少追求者,我對她也沒了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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