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證明,醫(yī)生沒有騙她,當著她的面又搶救了一個多小時,毫無效果。最后,主任醫(yī)生說:“姑娘你都看到了,我們不僅做了我們該做的,而且比平常多了幾倍努力,病人所有的生命體征全已消失,確實已經(jīng)死亡,要相信科學!”
在此過程中,戎德德的親戚同事早就急不可耐了,有的不停地看手表,有的不停地打手機,有的干脆把矛頭直指田蓮蓮,嘰嘰咕咕指責她多事,耽誤大家的時間,人明明死了,往太平間一抬,大家就可以各忙各的去了。
見田蓮蓮鐵了心堅持繼續(xù)搶救,醫(yī)生一個接一個找借口溜走了(親戚同事更是早早不見了影子)。
搶救室里除了慘白的光和冰冷的器械,只剩下田蓮蓮和戎德德。她搬了張椅子坐在他邊上,目不轉睛盯著他的面孔。非常安靜,安靜之極,可以非常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心跳。
她用手背試試他的鼻息,附在他耳邊說:“醒醒,醒醒吧?!?/p>
他沒有任何反應,浮腫的白蠟般的面孔上泛著一層青光。
她發(fā)火了,罵道:“你混蛋!不是說愛我嗎?不是說一輩子照顧我嗎?說著玩的嗎?把我一個人丟下,自己一身輕松走了?你再不醒來,我就……”
他睜了睜眼睛,又閉上了。
她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渾身都汗?jié)窳恕?/p>
他朝她笑了笑,悄聲問道:“你把他們趕走啦?”
田蓮蓮向彈簧門望了一眼,抿著嘴唇點點頭。
戎德德在她的幫襯下坐起來,說道:“其實我是半昏半醒的,那些人圍在我身邊,又不能和你說話,真急人?!?/p>
田蓮蓮拿手指戳戳他的額頭,說:“我不來,你還當真死了不成?讓他們抬進太平間,再往火葬場一送,變成一撮灰?”
田蓮蓮牽著戎德德的手離開搶救室,在走廊上遇到主任醫(yī)生,她禮貌地朝他問好,主任醫(yī)生先是不好意思地對戎德德點點頭,繼而惱怒地瞪著田蓮蓮,恨聲說道:“他的死亡手續(xù)都辦好了,你這一攪乎,全得重新辦!還要把醫(yī)療事故的責任栽到我們頭上,眼看這個月的獎金泡湯了,你缺不缺德!”
戎德德和田蓮蓮結婚后,原打算生個小寶寶(是田蓮蓮極力主張的),幾年下來,不見任何動靜,個中原因只有他倆心里清楚。
他和她第一次上床,發(fā)現(xiàn)她的膚色、體態(tài)、毛發(fā),精美之極。綢緞般光滑的軀體散發(fā)出令人心顫的奶香味兒。他小心翼翼,像對待一件易碎的寶物,伏在她身上,才輕輕一動,她便發(fā)出哼哼聲,接著,哼哼聲轉換成了好聽的曲調(diào),是一種從未聽過的天籟般的曲調(diào):婉轉、悠揚、細膩,一層層,一波波……令人無限著迷。他停下來,專注地聆聽——這樣的專注聆聽使他從欲望中迅速開脫,升華成純粹的審美。
自此,兩人每次做愛都是以他專注聆聽為終止,成年人都懂,半途而廢意味著什么。田蓮蓮旁敲側擊提議過,是不是學學古希臘史詩里描寫的對付水妖的辦法,用蠟把耳孔封住,以善始善終?
戎德德委婉地否決了,表示,此生最大的幸福除了寫作,便是聆聽她的天籟之音,所以萬萬不可封耳塞聽,請她無論如何予以諒解。當然,他也委婉地請求她,千萬別在口中塞一塊手絹或毛巾之類,關閉自己的天籟之音,以防止他太過專注。
戎德德除感念田蓮蓮救命之恩外,最暖心的,是她對他寫作的理解。以他的固有想法,寫作并非人們所說,是某種信念或精神追求,寫作猶如吃喝拉撒,生理之需而已。他的筆像他身的某個體器官(一根手指或一段腸子),想一想,個人的生理之需及身體器官,旁人怎么能夠進入?這樣的話,他的寫作是測量他活著的標記,當他死去之時,所有寫作過的東西都會和他的軀殼一起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