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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我從醫(yī)院出來,進了萬壽寺,踏著滿地枯黃的松針,走進了配殿。我真想把鞋脫下來,用赤腳親近這些松針。古老的榆樹,矮小的冬青叢,都讓我感到似曾相識;令人遺憾的是,這里有股可疑的氣味,與茅廁相似,讓人不想多聞。配殿里有個隔出來的小房間,房間里有張桌子,桌子上堆著寫在舊稿紙上的手稿。這些東西帶著熟悉的氣息迎面而來——過去的我?guī)е刂丿B疊的身影,飄揚在空中。用不著別人告訴,我就知道,這是我的房間、我的桌子、我的手稿。這是因為,除了穿在身上的灰色衣服,這世界上總該有些屬于我的東西——除了有些東西,還要有地方吃飯,有地方睡覺,這些在目前都不緊要。目前最要緊的是,有個容身的地方。坐在桌子后面,我心里安定多了。我面前還放了一個故事。除了開始閱讀,我別無選擇了。
“晚唐時,薛嵩在湘西當節(jié)度使。前往駐地時,帶去了他的鐵槍?!惫适戮瓦@樣開始了。這個故事用黑墨水寫在我面前的稿紙上,筆跡堅挺有力。這種紙是稻草做的,呈棕黃色,稍稍一折就會斷裂,散發(fā)著輕微的霉味。我面前的桌子上有不少這樣的紙,卷成一捆捆的,用橡皮筋扎住。隨手打開一卷,恰恰是故事的開始。走進萬壽寺之前,我沒想到會有這么多故事??梢詫憥讉€字來對照一下,然后就可認定是不是我寫了這些故事。但我覺得沒有必要。在醫(yī)院里醒來時,我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上,都有黑色的墨跡。這說明我一直用黑墨水來寫字。在我桌子上,有一個筆筒,里面放滿了蘸水鋼筆,筆尖朝上,像一叢龍舌蘭的樣子;筆筒邊上放著一瓶中華牌繪圖墨水。坐在這個桌子面前,我想到:假如我不是這個故事的作者,也不會有別人了;雖然我一點不記得這個故事。這些稿子放在這里,就如醫(yī)院窗臺上的《暗店街》。假如我不來認領(lǐng),就永無人來認領(lǐng)。這世界上之所以會有無主的東西,就是因為有人失去了記憶。
手稿上寫道:盛夏時節(jié),在湘西的紅土丘陵上,是一片肅殺景象;草木凋零,不是因為秋風的摧殘,卻是因為酷暑。此時山坡上的野草是一片黃色,就連水邊的野芋頭的三片葉子,都分向三個方向倒下來;空氣好像熱水迎面澆來。山坡上還刮著干熱的風。把一只殺好去毛的雞皮上涂上鹽,用竹竿挑到風里去吹上半天,晚上再在牛糞火里烤烤,就可以吃了。這種雞有一種臭烘烘的香氣。除了風,吃腐肉的鳥也在天上飛,因為死尸的臭味在酷熱中上升,在高空可以聞到。除了鳥,還有吃大糞的蜣螂,它們一改常態(tài),嗡嗡地飛了起來,在山坡上尋找臭味。除了蜣螂,還有薛嵩,他手持鐵槍,出來挑柴火。其他的生靈都躲在樹林里納涼。遠遠看去,被烤熱的空氣在翻騰,好像一鍋透明的粥,這片山坡就在粥里煮著——這故事開始時就是這樣。
在醫(yī)院里,我那張床就很熱,我一天到晚都像在鍋里煮著,但我什么都不記得,也就什么都不抱怨,連個熱字都說不出,只覺得很快樂。我不明白,熱有什么可抱怨的呢。這篇稿子帶有異己的氣味。今天早上我遇到了很多東西:北京城、萬壽寺、工作證、辦公室,我都接受下來了?,F(xiàn)在是這篇手稿——我很堅決地想要拒絕它。是我寫的才能要,不是我寫的——要它干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