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猶豫了。這時,響起了迎賓樂曲,熱情洋溢的旋律,回蕩在空中??煲_店了,樓里到處都在忙碌,售貨員們正在做著開店前的準備工作。
令人窒息的僵持中,時間在一秒一秒地流失。兩位日本女人的神色越來越不安,表情越來越難堪,她們互相嘀咕、示意,甚至小聲爭吵起來。終于,我讀懂了它們的含義:她們已經被打敗,已經認輸,現(xiàn)在只等這個無恥的中國女人趕緊離開,讓她們不必當著她的面替她收拾那堆污物。
我開始同情起這兩個日本女人,連連向孫小姐使眼色,示意她快離開,她卻故意不理會。我只好直言相勸,不料更撩起她的猖狂勁兒,釘在那兒就是不走,臉上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甚至宣稱:她要親眼看她們擦掉那堆狗屎。
“你也太過分了!”我終于忍不住了,一怒之下,便去找木村老板。
地下室的辦公室里空無一人,幾本艷俗肉麻的成人畫報橫七豎八地堆在辦公桌上。我又去了垃圾處理間,找了一圈,終于在一堆脹鼓鼓的垃圾袋夾縫里,看見了那個小矮個兒。聽完我的報告,木村臉上掠過一絲尷尬,沉吟片刻后,說“我知道了”,接著又捆他的麻袋。我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盯著這位清掃工頭。原以為聽完我的報告,木村會立即放下手中活,去處理那件事,因為百貨店馬上就要開張,這堆污物要是讓顧客或者百貨店的人看見,可是件不得了的事。難道木村老板真的不在乎?難道為了逃避女人爭風吃醋的麻煩,他真的可以犧牲自己的天職?
我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真是無聊到了家,也“八格”(愚蠢)到了頭,這場無聊的鬧劇同我究竟有什么關系?值得我這樣賣力氣?我自嘲了一句,正待離開時,木村老板甕聲甕氣的聲音,隔著重重的麻袋傳了過來:“李君,請你立即把孫小姐叫到我辦公室來,拜托了?!蔽毅亓R了一句,又回到了二樓。這時,整座大樓處于緊張的迎客準備中,衣冠整潔的售貨員小姐、先生們面帶微笑,在柜臺旁排成一列,認真做著接客演示,身穿黑色禮服的領班高聲領誦迎客禮貌用語,眾人齊聲應和,鏗鏘有力,回蕩于整座百貨大樓。
已經看不見三個女人的身影。我走進男子洗手間一看,不由松了一口氣,盥洗盆里那堆污物已經不復存在,整個洗手間光潔嶄新,仿佛從來不曾被污染過。
我這時才想起自己的活兒還留一個尾巴,正待去收拾,酒井和櫻井拎著拖把從對面女子洗手間冒了出來,一看見我,就攆了上來。那勁頭兒,簡直就要吃了我,酒井的手指快要戳到了我頭上,狠狠地說:“告訴那個女人,明天不要來了,這兒不要她這種人!”
“好的,好的,”——我順水推舟,“今天全是孫的不是,幸虧你們氣量大。我剛才已經報告社長了?!?/p>
“社長怎么說?”姐妹倆急吼吼地問。
“社長請她下去?!甭犃诉@話,兩張臉失望地僵住了。望著這一對老醋壇子,我忍不住又加了一句:“社長好像向著她咧!”
“胡扯!”我的話剛出口,就被當頭喝住。正在我擔心兩個瘋女人還有進一步行動時,奇跡發(fā)生了。酒井忽然變了一副神態(tài),臉上漾起幸福的笑容,抬起右手送到我眼前,給我看一枚蠶豆大的紅寶石戒子?!拔彝敬遄鰬偃艘呀浂嗄炅?,瞧這個,值三十萬呢!”酒井無比自豪地夸耀自己的戰(zhàn)利品。櫻井也揚起脖子,讓我看那根黃澄澄、沉甸甸的金項鏈,一臉的洋洋得意。此時此刻,我還有什么好說的呢?女人的無恥徹底擊敗了我。
然而,姐妹倆很快就回過神來,狠狠地說:“孫,她算什么東西!等社長玩膩了,我就讓他炒了她!”酒井咬牙切齒地說,櫻井也幫腔道:“對!非炒了她不可!”說著還做了個斬首的動作(日本以斬首代表解雇)。說完,兩人揚長而去。
我胸中突然泛起一股惡心,如同吃了蒼蠅一般。我覺得自己掉進了一個骯臟的陷阱,它由三個卑微的女人和一個粗鄙的男人合謀而成,讓我真正品嘗了什么叫無恥與可憐。
開店的鐘聲響了,洪亮悠揚,客人們巨蟒般地緩緩涌進百貨店,自動扶梯載著他們一層一層向上漫開。燈火輝煌大樓里,回響著優(yōu)美熱烈的迎賓曲和播音員款款動人的開店致禮,伴隨著男女售貨員此起彼伏的“歡迎光臨”聲,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賞心悅目,煞有介事。然而我卻覺得,它只是一個漂亮迷人的玻璃罩子。
寫于1995年,1999年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