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斯頓·史密斯(下面稱史密斯)談關于《時代》文學副刊(TIM)的創(chuàng)刊
在1985年年初一個陽光燦爛的春日上午,當詹姆斯·奧勃良,老大哥的秘密警察,令人聞風喪膽的精神保衛(wèi)局,簡稱為“精保局”的高層官員召我去見他,我不清 楚他到底有沒有提起過——尤其是,有沒有跟那些喜歡音樂舞蹈的青少年提起過——“精神保衛(wèi)局” 這個詞,現在的孩子是否聽說過“大部”這個詞。那座建筑簡直就是一個鋼筋水泥的龐然怪物,如同一個巨大的問號聳立在昔日英國首都七扭八歪的房屋與街道之 上。真部,和部,富部,愛部!1[2]記憶混亂……我所要記述的這些事,是今天這一代人—— 如果幸運的話——只能從二手資料里獲知的事情。但愿我能夠通過這些簡陋的文字,幫助他們走近歷史,進一步了解那些年發(fā)生的改變命運的重大事件:老大哥體制 的解體,改革運動,革命勝利,以及接踵而至的讓我們至今都嘆息不已、痛心疾首的無奈失敗。
當奧勃良喚我去見他時,我心里暗想,我用不著擔心最壞的情況——再次被捕。我在腦子里回想起去年的審訊和監(jiān)獄,電刑和那只塞滿老鼠的籠子,我一看到它就崩潰了——“我招供!”即便在思想上沒有投降,但我不得不放棄我的行動計劃。不過,從那之后我心里明白,奧勃良不會再重復他去年實施的劣行了。核心黨(大洋國 的統(tǒng)治集團)已經今非昔比。老大哥的死和空軍遭受災難性重創(chuàng),已經嚴重打擊了統(tǒng)治者們的自信心。隨著他的傲氣削減,外圍黨黨員的傲氣反而倍增,因此,在我 的單位里,在真部,公務員們的勇氣也隨之大增。就拿經濟學家維特斯來說,他不久前剛從監(jiān)獄里出來,居然就敢開很危險的玩笑。午餐時間,在部里的內部食堂 里,他一邊做規(guī)定必須做的廣播體操,一邊惟妙惟肖地模仿電視上領操女教練尖利刺耳的嗓音喊道:“屈—伸,屈—伸,再用力一些!女同志們,男同志們!”“這 樣我們才會更勇敢,更正直!”所有的人都抱著肚子笑成一團,這時候,維特斯使勁縮著啤酒肚,臉上做出一副驚恐萬狀的表情。奇怪的是,沒有人擔心維特斯會被帶到精保局去。
奧勃良是在真部辦公室里接見的我。他還是那樣身材碩壯,長了一副牛頭犬的面孔,目光精明而疲憊。只是現在的坐姿沒以前挺拔,頭上閃亮的白發(fā)多于黑發(fā)。他請我喝咖啡,但并不是大洋國普通百姓常喝的那種讓人反胃的勝利牌渾湯,而是用真正的、熱氣騰騰、飄著香氣的咖啡款待我。
他首先向我表示道歉,將我受過的那些由他造成的、無法用文字表述的痛苦折磨稱為“去年發(fā)生的小插曲”。他為自己辯解,說他只是一個走卒,不得不執(zhí)行上方的命 令。他要我相信,跟預計的相比,我所受的刑罰已經輕多了。甚至他還用強調的語氣補充道,我應該感謝他,要不是有他,今天我根本就不可能還活著坐在這里。
我一聲不吭,緊張地等待,想知道他找我的最終意圖。很快他就切入正題。
“帝國處于危機之中。”他說?!拔抑?。”我回答,盡管我不可能從官方的渠道獲得消息,但我從恐怖新聞和小道消息里已經得知我們的戰(zhàn)敗。對于我的消息靈通,奧勃良并未感到驚訝。
“大洋國,”他繼續(xù)說,“要跟歐亞國簽訂?;饏f(xié)議。如果我們不這樣做,敵軍會在兩
周內攻占倫敦。我們沒有人希望看到那樣的結局。然而,我們要想有談判的能力,首先我們內部要強大起來。”
“怎么,我們不夠強大嗎?”我問了一句傻話?!叭绻覀儾坏貌环阑加谖慈坏脑?,那我應該承認,還不夠強大?!眾W勃良回答,“只有我們是不夠的。從前,在老大哥在世時期,”他說這話的語氣好像我們告別那個年代并不僅僅才兩個月,而已長達五十年之久,“我知道,老百姓懼怕我們,但是現在我們需要得到他們的支持。而且不是出于脅迫,而是出于明智,自覺自愿。現在我們需要有天賦的人。”
“正因如此,”他鄭重其事地告訴我,“我們想創(chuàng)辦一份周刊,將作為《時代》的文學副刊進行運作。您將出任這份周刊的主編。我們最主要的任務是,讓全國人民接受 和平的想法。至于和平意味著什么,”他自問自答,“以前,和平意味著戰(zhàn)爭。從現在開始,非常遺憾,將意味著戰(zhàn)敗。當然,我們要對這個詞謹慎使用,”他補充道,“盡管這帶來的安慰十分有限。我們必須適應這個想法,過去的大洋國不可能維持下去了。我們要想生存下去,必須改變自己。我們必須適應新的環(huán)境。其中包括,”他警示性地揚起中指,“現在,這里必須響起幾個另類的聲音。要有一點點批評,一點點詩歌,以后可能還要評論一點政治。我們要修建一座通向未來的橋梁,一座伸向理性世界的獨木橋。怎么樣,史密斯,我是否已經讓您明白了黨的意圖?”
我問他,他講的這些話到底有多少可信度?不會再重復“去年的小插曲”了吧?
“哎呀,天哪,”奧勃良難過地搖搖頭說,“您怎么還在想這件事!我并不是讓您糾集小團體,而是派您做一份普通記者的工作。而且,我們將緊密配合,想來,如果新周刊逃避黨的審查,對我們倆都沒好處。您將和我保持聯(lián)系。我已經為您選好了同事。文學副刊不可以脫離黨和英社[1]—— 我們偉大、官方的思想體系——的基本原則。但是不要忘記,”這時候,奧勃良下意識地碰了下杯,“對英社的解釋可以有好多種。剛開始時,我們先印五千份,四 千份給四個部的官員們,一千份發(fā)給航空工業(yè)大學的學生們。當然,還有幾份會送到歐亞國。讓我們昔日的敵人看看,大洋國不再是他們認為的那樣野蠻暴政,讓他們看看,我們是民主政權——其實,我們自始至終都很民主?!?/p>
肯定會有許多人想不通:我什么會答應奧勃良?為什么接受這個邪惡劊子手的建議?其實,我沒有什么好隱瞞的。在當時的環(huán)境下,我別無選擇。我想,假如我不接受主編的職位,回頭總會有別人接受。鬼知道別人或別的那些人會將《時代》文學副刊辦成什么樣子。
在這種情況下,我們不能只顧什么“道德考慮”。要將魔鬼(老大哥的幽靈)從大洋國趕走,我們先要跟惡魔(奧勃良)結盟。今天我可以坦白地說了,這個結盟是戰(zhàn)略性的,對我們來說可以利用的東西,要比對奧勃良和奧勃良們來說要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