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誦讀《金剛經》《般若波羅蜜多心經》的時候是沉痛的,我注視過他的表情。他緊鎖的雙眉、緊閉的 雙眼和因為念誦而翕動的嘴唇,以及從他 的嘴唇間急驟吐出的詞語,我看見他被一種痛楚和想要擺脫痛楚的掙扎籠罩著。那時我已經知道他內心的危機和精神的磨難,他的女人扔下他和三個孩子跟一個油漆匠跑了。我知道他住在山上,那座山梁是依山而筑的礦工的居所,那些居所是巖石所建。礦工們自己在山上采石,用采到的石頭為自己建造居所。那座鄰河的山就是礦工聚居的群落。在那樣的群落中礦工們生息、繁衍,過著他們世俗的生活。張明亮蓋起了那座石屋,他采石花了三個月的時間,蓋屋花了三個月的時間。他在雨季開始的時候采石,雨季結束之際蓋屋,全是在他的工余時間。他希望自己和女人孩子能住在一個寬敞得和他名字一樣明亮的房屋里。房屋蓋起來,粉刷完畢,他請來了一個油漆匠。他指示油漆匠給自己新造的房屋彩畫墻圍。他喜歡那些圖案,他知道那些圖案畫在白墻上會被讀初中二年級的女兒瞧不起,他不管,他就是喜歡。那個油漆匠把他房屋的墻壁當成調色板,畫上了飛舞的鳳凰和盤旋的蛟龍。房屋的墻畫改變了他房屋的氣質,在接近完工的時候,張明亮站在他房屋的中央就像王者站在自己華麗的宮殿中。那時候他感覺到強烈的成就感。但是在他房間的彩繪工作結束的時候,他的婚姻也同時結束,他的女人跟那個油漆匠跑了。他的女人不僅拋棄了張明亮,還拋棄了他的三個孩子。
有人告訴張明亮,念經是擺脫苦難和改善命運的方法。張明亮只是滿世界尋找自己的女人,他幾乎瘋了一樣,他的懷里揣著被他磨得飛快的菜刀,他因為勞累因為失眠也因為痛楚和憤怒眼睛血紅,他想得最多的念頭是,只要找見他的女人和那個勾引他女人的油漆匠,就毫不猶豫地揮刀劈了那個人。但是他奔走了半個月毫無消息。在絕望的時候,他走到了位于市中心的華嚴寺。寺里的住持看見了張明亮臉上因絕望而起的殺機。住持把張明亮引到大殿里的佛像前,讓他跪下來。跪在那個傾斜的蒲團上時,張明亮淚水橫流。
女兒被強奸的消息是張明亮回到家以后聽到的。很多人都知道這個消息,那段時間這個消息傳遍了礦區(qū)。但是張明亮不知道。他回到家以后看到女兒神情大異,如同一只膽怯的幼鼠躲在黑暗之中。他沒往心里去。那時候他還未能從自己的痛苦中走出來。張明亮是在去廁所解手的時候獲悉女兒的災難的。他聽到隔墻的女人在議論,他蹲在茅坑上,聽到隔墻的女人制造出來的屎尿的聲音,聽到她們說話,她們在議論一個女孩子被強奸的事實。聽到她們說出是誰的女兒的時候,張明亮提起了褲子,他倉促慌亂地走出廁所,還沒來得及系好褲子,就看見幾個女人從廁所出來,那幾個女人看見他表情立刻不自然了。張明亮揪住一個胖胖的中年婦女,他問:“你說是誰家的閨女讓人強奸了?”
那個女人沒有回答他,扭身就跑。那個女人看見了張明亮的眼睛,他的眼睛里那時候是血色一片。
張明亮回到家,推開家門看見在黑處坐著的女兒。張明亮到山下女兒的學校去找校長,校長看見張明亮很熱情地接待,張明亮沒有理睬校長臉上堆積的謙遜和熱情,他揪住校長的衣領說:你叫女女以后咋活呢?女女是張明亮女兒的名字。那個時候她坐在校長的辦公室里一直在哭。在距離校長辦公室一百米的地方,是學校的公廁,公廁的后邊是一道堤壩,堤壩的背后是一條干涸的河道,河道兩岸有生長的莊稼,有一排一排的楊樹,還有趕著羊群放牧的農人。張明亮的女兒課間的時候去廁所,她去得比較晚,等她解完手提起褲子的時候,身旁的茅坑已經沒有孩子了。在她往出走的時候,她的嘴巴被一雙土腥味的大手捂住,一個黑暗的影子迅速覆蓋了她。張明亮的女兒能記住的就是這些,能跟人講述的就是這些,她講不出來的是身體的創(chuàng)傷和內心的恐懼。
張明亮換上窯衣下井的時候,內心冰涼如水。他坐在我工作的硐室,他的神情枯槁。他對我說:“哥不能再下井了,哥想回村去,帶女女一起回。女女不能在這地界活,總在這里怕會瘋呢?!?/p>
在黑暗的礦井里,張明亮閉著眼睛在念誦《大悲咒》。
我聽著他的聲音由低沉緩慢到急驟,我看見張明亮被悲傷兇猛地淹沒。
(《人民文學》200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