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遠征 第一章(1)

遠征 作者:金滿


剃頭佬在吃肉,人肉,烤熟的人肉。

岳昆侖出現(xiàn)在山道上,慢慢向這邊走過來。剃頭佬兩眼死盯著來人,就像一頭正貪婪吞咽食物的餓狼盯著另一頭逐漸逼近的食肉動物。十幾年刀頭舔血的生涯,讓剃頭佬對潛在威脅的判斷成了本能。他確定那個人是吃肉的主。

這已經(jīng)是潰軍進入野人山的第二個月,幾萬人在前面席卷而過,蝗蟲一樣吃盡了沿途一切可以吃的東西,就只差挖地三尺了。岳昆侖是剃頭佬遇見的潰兵中的異類——他似乎并不急著趕路,步伐不大,但步距和步頻異常穩(wěn)定,這種保存體力的走法讓他看起來不像在逃命,倒像是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獵人在從容地跟蹤獵物;肩后露著刀把和槍管,沉甸甸的棉布彈帶圍在腰上,他沒丟棄武器減輕負重,說明還有足夠的體力。這些細節(jié)讓剃頭佬神經(jīng)緊繃,他一路上見了太多為爭奪食物相互殘殺的潰兵,他正在吃的這個人就是為幾枚蛇蛋被一伙兵剛剛射殺的。

剃頭佬加快了撕咬吞咽的速度。不止是他在吃人肉,不少餓得發(fā)狂的潰兵也在吃人肉,他不確定這個裝備齊全的家伙會不會對他手上的東西感興趣。

剃頭佬既意外又失望。岳昆侖經(jīng)過他的時候就像經(jīng)過一棵樹,神情沒有一分變化,甚至都沒有看他一眼。這種被人無視的感覺很不好,就像自己已經(jīng)是個死人了,就算自己是個死人,他也應(yīng)該賞光看一眼。剃頭佬又想起在上海灘時的風(fēng)光,那種天堂般的日子和現(xiàn)在的處境形成了巨大的反差,這讓他在沮喪中生出了憤怒。剃頭佬用力地吧唧嘴,以顯示自己的存在,好像他正在享用的是仙樂斯餐廳肥嫩多汁的牛排。

岳昆侖沒什么反應(yīng),但他的眼珠沒轉(zhuǎn)向剃頭佬不代表他沒有看見。他早就習(xí)慣用眼睛的余光去觀察視野邊緣的物體,注意和捕捉每一點異動。事實上他的這種觀察方法比大多數(shù)瞪大眼睛細看的人視野更為開闊,注意力更為敏銳。他的視線隨時都在左右移動,就像相機的快門一次次按下,一幀幀的畫面被定格和分析,這是他作為一個獵人更是一名狙擊手形成的本能。圍繞剃頭佬十步以內(nèi)的畫面剛才已經(jīng)被定格和分析——破爛骯臟的軍裝和依稀可辨的胸章在說明他是第5軍的潰兵;眼里的兇光和微微呲牙的動作基本能判斷出這個人的性情和對自己的戒備;雖然餓得皮包骨頭,可從他緊繃的姿態(tài)和撕咬烤肉的力度能看出體力還算充沛;邊上那個被割掉腿肉的人顯然剛被槍殺。不是吃肉的人殺的,他身上沒有槍,但有很鋒利的刀,從腿肉的割痕上可以看出來……這一切都來自瞬間的觀察和判斷,完全出自本能。

如果死人的肉能救下活人,如果活人能靠死人肉存活,這也是一個選擇,但愿他們能分清哪些死人是沒病菌的。岳昆侖只能這樣安慰自己,他還能怎么辦?他幫不了任何人。野人山和他以往所熟悉的山林不一樣,這是雨季中的原始叢林,泥濘、山洪、沼澤、瘴氣、螞蟥、傳播瘧疾的蚊蟲、片刻能把人吃成一具白骨的食肉蟻、被無數(shù)腐尸污染的山澗溪流……如果僅是這些,至少還可以找到能吃的植物,至少還有野獸可供獵殺,可前頭走過的部隊幾乎掃凈了類似芭蕉根、野果、野菜這類的植物,野獸逃得無影無蹤。一路上他都不用分辨方向,路邊累累的尸骨和奄奄一息的傷兵就是路標。這是先頭部隊用砍刀和無數(shù)士兵的生命硬開出來的一條小道,就連岳昆侖這樣的獵人也只能順著走。兩邊濃密的樹木和曲張盤旋的絞殺藤就像密不透風(fēng)的高墻,遮蔽了鉛灰色的天空,帶來地獄般的黑暗與絕望。岳昆侖沒得選擇,只有一步步地往前走,走向未知的死亡,亦或是未知的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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