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的邂逅

蔡樂

這個園子真古怪，我想。南邊是尋常的大學(xué)校園，人世的喧囂中是凡間的秩序，比起其他大學(xué)校園恐怕還多幾分簡陋，北邊卻含著一片近于荒野的林子和一眼蕩漾的湖，葳蕤的草木環(huán)抱粼粼的波光，將迥異的南北融為一體，細想?yún)s又覺得那樣理所當然，這就是北大。就是這個園子見證了我與草木的邂逅，那些難以忘懷的日子搖曳在未名湖的水波里。我記得初至北大的那一天。風里有一些涼爽的潮氣，天灰蒙蒙的，有些年歲的校門并不顯得很突出。南門口道路兩邊的國槐很高大，濃密的槐蔭下是擁擠的新生報到的人流，而槐樹再往外是些樣式古舊的小樓，沉浸在讓人心醉的靜謐中。兩排稀疏的槐樹，無聲無息間分隔出兩種迥異的氛圍。這園子和這兩排槐樹身上有一種同樣的矛盾氣質(zhì)，卻又交融得分外自然。暑假離校前又來到那條槐蔭路。沒有風，午后的陽光在葉片周圍切出斑駁的影子，淡筆描繪在路面上像湖底交織的藻荇?；被ㄈ缪?，簌簌下落在衣襟上，似沉默的告別，車與人在身邊來來往往，卻好似在另一個世界。這園子分明是喧囂且繁華的，在某些時刻某些地方卻偏偏表現(xiàn)出一種從容的的靜默。這些草木一代代悠然地長著，讓我不由自主地相信，無論再過多少年，這園子的氣質(zhì)不會再更改。有一次我騎車經(jīng)過加楊小道，有一片落葉倏然撞進懷中。那時我嘴里還叼著牛奶，背著沉重的大書包把單車踏得飛快去趕早上的第一節(jié)課。我向高聳的加楊樹點頭致意，將落葉放入書中，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心中卻泛起一種奇異的感動。

落葉是一種神秘的現(xiàn)象，我曾仔細地嘗試分辨樹上的每一片葉子，想要親眼見證那脫離的一瞬，卻從未成功過，我所能看見的僅是一段飄揚的旅程。我不知道草木是否有著時間的觀念，倘若有，那一定和人或動物的很不一樣吧。在我看來，燕園的草木像是沉浸在一個悠遠的夢里。這片剛好落入我懷中的葉子，是睡著還是醒著呢？又或許我們的邂逅本就是我夢中的一瞬？后來我想重新找出那片葉子，卻沒找到。那天傍晚我獨自在幾棵加楊樹下佇立許久，看那些被風刷洗過的斑斕彩葉稀稀兩兩地下落，落在我的頭頂和肩膀。我們在做同一個夢，這真是件無比浪漫的事情，我想。然而并非所有的邂逅都靜美如一個空靈的幻夢。在北大的第二個夏天，百講門口有一排高大的加楊樹轟然倒下。一個多月以后我路過那片空地，在其中一個木樁上坐了許久許久，用手指一圈圈描繪它鋸傷的粗糙年輪。我不知道那些陪伴了這個園子許多年的樹木倒下時的心情，卻單純地想陪陪它們。那時樁子最外面已經(jīng)長出一圈新生的苗木，新葉柔軟地泛著光，尚未開始施工的空地上已經(jīng)長出半人高的狗尾草，風中歡欣地搖曳著。然而再過不久，就連這些樁子和荒草也要離去的吧，我無法不默默地想。草木大概無法預(yù)知它們的結(jié)局——可即使知道這一切，它們大概仍會這般繁華地生長吧。其實如非人為打擾，園子里的草木的本性很少真正受到約束。這個園子以一種無法想象的從容滋養(yǎng)了一些很野很野的草木，譬如每年春天肆意爛漫的二月蘭淹沒草地的每一個角落；譬如車架上蔓延生長的理不清的蘿藤蔓；譬如仲夏正午滿湖滿湖的荇菜飄萍，黃色花朵隨風應(yīng)水地起伏著，陽光里熠熠閃爍；譬如干涸的紅湖湖底茂密的紅蓼森林，高高伸出紅白相間的彎曲花穗，有時還引來些鷺鳥；譬如湖岸那些張牙舞爪的烏頭葉蛇葡萄，從來不顧形象地霸占巖石上陽光最好的區(qū)域；譬如每年的那幾天，校園與毛白楊的飛絮預(yù)謀已久的舞會……我實在無法想象第二個能夠在這片寸土寸金的首都地界這般寬容地與荒野并存的校園了。

這院子孕育著一種野性的精神，最接近本源的無拘無束和爛漫天真，在草木身上淋漓體現(xiàn)?？梢哉f北大的孩子就如這些茂盛的草木，被盡可能地縱容著，成長著。然而我又想起那一排沉默的行道樹了。自北向南，草木所面臨的束縛也跟著增多：圖書館前得草皮需要保持整齊肅穆，所以時常有戴笠帽披毛巾的師傅拔去雜草；行道樹的枝杈不但要能遮陰，又不能太茂盛，還要防止蟲蛀的空心枝干造成安全隱患，每年都要反復(fù)修剪；更不要提煙塵、噪音、肢體上的損傷，和規(guī)劃不當帶來的徹底的破壞?？赡喜科鋵嵄缺边吀有枰菽镜木祛?，所以它們還是留下了，適應(yīng)著人類的共存和傷害，妥協(xié)中等待雨水、陽光和營養(yǎng)，盡可能地謀求生長的空間；也會偶爾把夢想寄托在風中。盡管妥協(xié)有時能帶來更好的機會和更真實的舞臺，取舍甄別和寂寞堅守的痛苦卻少不了。按理說草木不能自由移動，一旦落地生根就無從悔恨了，那么這些選擇和彷徨嚴格說就并不能歸因于它們身上。可我寧愿相信從南到北的草木在不同的環(huán)境下依靠相同的原則適應(yīng)著迥異的環(huán)境，在環(huán)境限制中做力所能及的事。冬雪后向天空伸出的靜默的枝干，在寥廓天空留下的尖銳的剪影，像是鐫刻在天幕的無聲的誓言。于是我復(fù)又想起那些具有北大特色的關(guān)于適應(yīng)和改造社會的勸誡了。也許多年后，當我在作一些選擇的時候，又會回想起當年在這個園子里和草木的邂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