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名年齡無須杜撰,結合本身的口音,方品奇自稱世居南陽——秦昭王三十年設郡,漢朝已是國內五大都會之一。
“咦,”宋鈞頗感詫異,“貴鄉(xiāng)富冠天下,何以奔波萬里,來到這正朔不通的西域塞外?”
西域?方品奇更加驚訝,雖然憑印象大致推斷眼前屬于北方地區(qū),但西域的概念何其抽象,狹義上指玉門關以西,蔥林以東的地方,廣義上則包括中亞以及印度半島等區(qū)域。究竟身處何地,還是無從參詳。
“家門不幸,遭了無妄之災,”方品奇含糊其辭應付著提問,“鄉(xiāng)里無可安身,不得已和幾個朋友結伴外出做買賣,輾轉來到此地。”
“自從博望侯出使西域,幾十年來出關經商者倒是越來越多了?!彼吴x說,“可是,你怎么只剩下一個人了?!?/p>
“唉,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出關不久我們遇到了一伙強盜,駝馬貨物盡被擄去。更糟的是,倉皇逃命之際又和同伴失散,以致身陷迷途。”方品奇一邊回答,頭腦里一邊加緊分析捕捉到的信息。宋鈞提起的博望侯就是因鑿空西域而名垂千古的漢使張騫,由他開辟的東西交流大道促進了人類文明的發(fā)展,在兩千年后被德國地理學家李希霍芬男爵命名為“絲綢之路”。方品奇記得,張騫首次從西域返回長安是武帝元朔三年,即公元前126年。如果過去了幾十年,此時應該是武帝末年或昭帝初年,無疑比“尋夢之旅”設定的年代晚了不少,但不容細想,宋鈞又開口了。
“難怪既無旅伴向導,又無車馬給養(yǎng),昨日初會,還以為碰到一位苦行修法的僧伽呢。呵,不知方公子此行經營什么貨物?”
“從敝鄉(xiāng)收購了幾包絲絹,原指望將本圖利,誰曾想……”方品奇隨口回答,搖頭嘆息。
“噢,”宋鈞似乎相信了這一套托詞,只是眼神深邃無比,難以洞察真實的內心感受。“無論如何,總算是化險為夷,方公子接下來有什么計較?”
“還能有什么計較?若非宋公施救,我已經倒斃荒漠,如今舉目無親,身無一物,再也沒有什么發(fā)財?shù)哪钕?,只愿找到來時的同伴,早日返回故鄉(xiāng)?!狈狡菲娉蠲兼i眼,一半是做作,一半也是切實的反應,暗暗希望頹喪的表現(xiàn)能夠博取對方的同情,最好帶著自己一起上路。
宋鈞卻像是若有所思,沉默了片刻忽然冒出一句?!爸肋@里是什么地方么?”
“不知道,”方品奇說,“我是第一次出關遠行,和朋友走散后,一路顛沛轉徙,早已迷失了方向?!?/p>
“你的境況確實窘困,”宋鈞說,“斧資缺乏不足為慮,宋某行囊頗豐,可以勉力襄助,但另有一樣東西少了就極其麻煩?!?/p>
“什么?”方品奇脫口問。
“過所,”宋鈞說,“你不該忘記這個吧?!?/p>
“過所?”方品奇一愣,隨即猛然想起,“關傳”與“過所”是秦漢以來吏民出入關津要道時必須攜帶的身份證明,它的特征功用在《漢書》里曾有記載:“兩行增帛,分持其一,出入關合之,乃得過,謂之傳也?!彪S著漢廷勢力的不斷延伸,過所制度在西域范圍也逐漸通行。
“是呀,我的‘過所’夾在行李中,也被強盜搶去了?!狈狡菲孓q解。
“這就很棘手了,”宋鈞說,“西域諸國的政令雖不及關內嚴明,但沒有了‘過所’,照樣無法入城通關,只能在城邑之間的山嶺荒地奔走游蕩,一則會受到虎狼蟲豸的侵害,二則有被兵丁當作盜賊緝拿之虞,況且你的朋友也不可能長久滯留曠野,尋找起來更加不易?!?/p>
形勢講解得很透徹,方品奇越發(fā)憂心忡忡,看著宋鈞,幾度欲言又止,仿佛失去了告哀乞憐的勇氣。素昧平生,對方不僅對自己有活命之恩,而且也有慷慨資助的表示,這時候若繼續(xù)奢求,似乎于理不合,也顯得貪得無厭了。
見他疾首蹙額,宋鈞安慰道:“方公子無須氣餒,不妨先聽聽宋某的想法?!?/p>
“宋公請講?!狈狡菲娈吂М吘础?/p>
“老實說,”宋鈞慢條斯理,“眼前我無法斷定貴友的去向,也騰不出空來陪你沿原路查訪。倘若不棄,你可以先隨我同行南下,到時候我設法托人領取一道‘過所’,之后的進退行止就會方便許多,不知你意下如何?”
“固所愿也,不敢請耳。”方品奇驚喜過望,一揖到地。
“何必如此,”宋鈞遜讓不遑,“也許我們去往的方向和貴友南轅北轍,反而費你不少周折呢?!?/p>
“尋夢之旅”的同伴渺不可期,是否在此時此地降落也是個未知數(shù),勢孤計窮之際只有先求自保,方品奇不便明言,只好反復稱謝?!八喂婺巳柿x君子,深恩厚德何以為報?”
“不必介懷,”宋鈞笑著說,“在這條人跡罕至的路上相逢算是難得的機緣,何況同屬大漢子民,在異域彼此照應也是本分。足下的面相望之福澤厚重,即使沒有宋某援手,也自會化解橫禍。”
謙和誠懇的態(tài)度讓人更加欽佩,方品奇還要表達謝意,朱興跑來請示,營帳行李俱已收束完畢,問什么時候動身。
“時辰不早了,這就走吧。”宋鈞說,吩咐仆從過來攙扶方品奇。走向駝馬的時候,方品奇突然想起一件事,問:“不知宋公此行來自何地?又將去往什么地方?”
“哦,我們是從渠犁國出發(fā)的,”宋鈞緩緩答道,“準備去的地方是樓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