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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敷并不認為去見菊池會對解決恩田事件有什么直接的幫助。雖然記得不太真切,但菊池似乎說過,他生于昭和三十一年(一九 五六年)。這個年齡的人,根本不可能知道恩田事件。
不過認識一個盛岡署內(nèi)部的人,就能了解到當時的警方記錄,這是律師所無法做到的,可以說是刑警的優(yōu)勢。如果菊池依然還留在署里的話。他與吉敷不大相同,估計已經(jīng)升官,或許能給自己行個方便。這是吉敷心中最為期待的一點。
然而這并非就意味著事情能夠一帆風順。首先,審訊恩田的并非盛岡署,而是姬安警署:其次,警方的搜查日記和記錄通常會每五年焚燒處理一次?,F(xiàn)場調(diào)查報告、供述書、調(diào)查員的書面報告、嫌疑犯口供等,從原則上來說,眼下應該只有法院那邊還有保存。這樣的話,不管警方內(nèi)部人士如何行方便,也沒有絲毫意義。審判記錄不論在哪兒都能看到,這正是所謂的公審。
剛當上刑警時,吉敷對警方這種定期銷毀資料的慣例感到很不可思議。警署如此處理的借口是沒地方存放,但有些案子需要重新調(diào)查,這樣的想法并非只有律師才有。有時舊案子的資料還有助于新案件的調(diào)查。手中沒有資料的話,也就無從查起了。
恩田事件發(fā)生的年代確實不容易留下檢查報告和證據(jù)目錄這類東西,這一點倒罷了,問題在于現(xiàn)在。如今已經(jīng)進入電腦時代,所有資料都能完美無缺地保存下來。然而,只有警察這個部門,遲遲不愿引進高科技。雖然近來也購進了一些,卻只配備到總局這些地方,還給人的感覺是似乎不大情愿。
倔犟守舊的刑警,是絕對不會去學習如何使用鍵盤的。一課里不但沒一個擅長使用電腦的人,眾人甚至把用電腦這種事貶為“宅人行徑”。前些年有個美籍刑警過來研修,看到一課連最基本的電腦都未引進時,不禁頗感震驚。他說美國的警局里,每位刑警的辦公桌上早就配有個人電腦了。
雖然身為刑警不該說這種話,但警方之所以對高科技敬而遠之,估計也和他們希望盡可能少留記錄的想法有關。用上電腦的話,那些舊的搜查記錄就會被全部保存下來。說到日本的搜查官,根本不必把軍國主義時代的那套搬出來,就算是在經(jīng)濟高度發(fā)展的時代,他們也干過不少混賬事。峰脅這樣的人并非只此一例,櫻田門的那些前輩里有不少這等混賬家伙。不把那些家伙怎樣做事的記錄銷毀掉,警視廳的電腦就是一座火藥庫。只要有人點燃引線,這座火藥庫隨時可能爆炸。因此,一旦定案,警方必定會立刻把記錄處理掉。即便沒能定案,他們也會規(guī)定一個周期,定期焚毀。如果有人為此抱怨,就回答說還有審判記錄。
這就是現(xiàn)實。吉敷之前并未對這樣的制度表現(xiàn)出太強烈的異議,可一旦遇上舊案重審,就會對這樣的制度心生怨恨。沒有搜查記錄,就無法得到任何重審時能用得上的搜查結果。
以前吉敷還曾和上司就警局的舊體制發(fā)生過爭吵,那已經(jīng)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面對吉敷提出的體制存在的缺陷問題,上司回答說,資料保存體制與冤案的發(fā)生、搜查的質量完全是兩個問題。制度上的現(xiàn)代化和冤假錯案的發(fā)生根本風馬牛不相及。只要刑警、檢察官和法官在各自的能力范圍內(nèi)盡最大的努力,避免有人蒙冤就行了,這與是否引進電腦完全沒有任何關聯(lián)。
這樣的觀點聽起來似乎有理有據(jù),其實不然。換句話說,上司這番話是說,只要好好去做,就有可能永遠不犯錯。心存這樣的愿望雖然可以理解,但這種事是不可能發(fā)生的。有時會出現(xiàn)既無物證,也無目擊者的案例,在這種情況下,讓人如何去“好好努力”呢?
總而言之,根據(jù)上司的觀點,如果警察和司法人員在調(diào)查案件時出現(xiàn)了失誤,事后必然會向國民隱瞞失誤。警察、檢察官,以及法官,他們不懈努力的同時口出豪言說自己絕不會犯錯。而假如他們犯了錯,為了維持社會的和平秩序,隱瞞真相就成為一種正義行為了。也就是說,判無辜的恩田有罪變成了一種正義行為。這種結果,不正是吉敷現(xiàn)在所面臨的嗎?
日本的警察體制確實陳舊,可如果不這樣,或許世道早就亂了。處理以兇犯為主體的事件,實在算不上什么干凈工作。但要讓吉敷就工作說兩句,他有自信說自己從沒犯過錯。只要稍稍感覺到疑惑,吉敷便會加倍地慎重行事,就算會和周圍的同僚發(fā)生摩擦、惹來麻煩,他也會花時間去做。估計其他刑警處理案件時的態(tài)度也沒有太大區(qū)別。法官的話,其慎重程度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因此司法審判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都是客觀公正的。盡管這個結論是從警方的立場上出發(fā)得出的,但吉敷依舊堅信如此。只不過,剩下的那百分之零點零一,才是討論的中心。
這畢竟是人干的事,會出現(xiàn)百分之零點零一的錯誤也是在所難免。搜查官也好,法官也罷,大家都是人。如果認定的事實被證明有誤,大家肯定希望能夠加以訂正。如若不然,那些不惜與上司和同事們對著干,都要守護審判的公正性的人要如何保持冷靜?
而現(xiàn)在的問題在于菊池,要不要去找他?從現(xiàn)在的情況來看,是否有必要去見他呢?
嗯,還是去見見吧,吉敷心想。從常識性的觀點出發(fā),如果不遵循一步一個腳印的搜查方法,就與據(jù)井無異了。之前,自己不知多少次從看似白費力氣的工作中發(fā)現(xiàn)了新的線索。神靈所掌控的命運往往是出人意料的。人類的所知極為有限,切不可自以為是。
在據(jù)井的催促下,吉敷小跑著橫穿過縣警門前的馬路。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來到地方法院門前。右首邊是那棵石割櫻①。以前吉敷與通子一起來盛岡時看到過它幾次,記得還曾在此拍照留念過。這棵碩大的櫻花樹,將一塊巨巖劈作兩半,生長于其間,恰似一尊飽含教育意味的紀念碑。
①這里所說的這棵位于巖手縣盛岡市地方法院前庭的石割櫻十分罕見,它的樹干從一塊花崗巖的裂縫里生長出來,每年四月開花,樹齡有三四百年,一九二三年被指定為日本國家天然紀念物。
“順著這條路一直走,直到看到左首邊有家小小的雜貨鋪時左轉進一條狹窄的小巷。然后沿著小巷朝河邊的方向走,走一段你就會看到恩田的店了。那家店在右首邊,我記得似乎是賣午餐的,恩田潤一現(xiàn)在應該在店里?!?/p>
據(jù)井看著手表說道。吉敷也跟著看了看自己的表,時間剛過正午。
“那家雜貨鋪叫什么名字?”
“雜貨鋪的名字……不行,想不起來了。不過你不可能找不到的,這一路上就只有一家雜貨鋪?!?/p>
“是嗎?”
“還有,沿著恩田家店門前的路繼續(xù)走,就會到達北上川。以前恩田就是在那附近殺雞的。不過聽他說他曾找了四處殺雞的地方,案發(fā)當天他在更遠的一處。那里還得往上游走,你可以沿著堤壩一路走過去,就在河面最寬闊的地方。河灘向河內(nèi)突出,恩田當天應該就在突出部分的尖端。”
“不是河中的沙洲嗎?”
“不是沙洲?!?/p>
“現(xiàn)在的地形與當時有什么區(qū)別嗎?”
“沒什么太大的區(qū)別?!?/p>
“潤一開的那家店叫什么名字?”
“叫‘卡拉OK·酒鬼’?!?/p>
“我知道了。謝謝你幫了我這么多忙?!奔蟮皖^行禮。
“不不,我才是?!睋?jù)井也低頭回禮,“那么,我就告辭了。見過藤倉兄弟之后,如果他們愿意說實話,能麻煩您聯(lián)系我一下嗎?”
吉敷回答說沒問題。
接著,據(jù)井便匆忙走向地方法院。開庭之前要先去吃點東西吧,據(jù)井看上去挺著急的樣子。
和據(jù)井分別后,吉敷也沒什么繼續(xù)觀賞石割櫻的心情,于是緩步向恩田潤一所開的“酒鬼”走去。天氣不錯,沒有一絲風,即便此時正漫步在北國的街道,也沒有半點寒意。感覺不賴。
走著走著,吉敷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菊池那張久違的臉。他的眼睛很大,性格幽默,每次開口說話之前,都會把原本就很圓的眼睛睜得愈發(fā)地圓。他是吉敷之前見過的人里感覺最不像刑警的一個。每年正月菊池都會寄來賀年片,后來因為吉敷總是不回,對方也就不再寄了?;叵肫饋?,還真是讓人無比懷念。
不一會兒就到了雜貨鋪。店門上掛著一塊寫有“上州屋”字樣的破舊招牌??礈受嚵鞯目障?,吉敷一溜小跑過了馬路。據(jù)井說得沒錯,這條巷道確實非常狹窄。鋪著石板的路面在眼前延伸,讓人感受到一種歷史的古樸。昭和三十三年的除夕夜里,恩田曾被峰脅等人拖著走過這條巷子吧。如此看來,恩田說的那輛帶車篷的警用小卡,當時應該就停在這家雜貨鋪附近。
沿路有居酒屋和醬油店。不管哪家,看起來都是有些年頭的老店。寬敞的石造門廳,冰冷幽暗的店堂。又接連走過幾戶民居,“酒鬼”的招牌便赫然出現(xiàn)在眼前。只有這家店是感覺較新的木制結構,墻上還鑲著鋁合金玻璃窗。店外的黑板上寫著午餐菜單,正如之前據(jù)井所說的那樣。
推門進屋,正對大門的左首邊有個小小的舞臺,舞臺中央豎著麥克風,麥克風旁有個看似電視的黑箱子,背朝吉敷放在臺上。后邊似乎還有卡拉OK機。這樣的布置,不知恩田幸吉和繁子老兩口是否喜歡。
沿著墻邊放了一圈桌子,右邊是柜臺,靠墻的柜子上放著洋酒。桌邊幾乎坐滿了人,客人們都在吃著午餐。柜臺旁站著一名剃須痕跡很濃、臉頰和下巴上都略有贅肉的男子,看上去似乎正在制作料理。一位膚色較白的女子從柜臺后鉆出,端著料理向客席走去。這名女子應該是男人的妻子。
眼下正值午餐時間,兩人忙亂得仿佛置身戰(zhàn)場。看到吉敷進門,男子說了句“歡迎光臨”,目光卻如同看到了外星人般久久停留在吉敷身上,過了好久才轉回到手里的平底鍋上。吉敷并不覺得自己的相貌裝扮能讓人一眼就看出是刑警。估計是這家店的客人基本都是???,看到陌生面孔,男子不免有些驚訝的緣故。
吉敷隔著柜臺站到潤一面前,以盡量不被其他客人看到的方式向對方亮了一下警官證,之后立刻問道:“您是恩田潤一先生吧?”
潤一蒼白的臉上明顯露出了迷惑之色,像是在責怪吉敷不該在此時來店里一樣。
“對,沒錯?!?/p>
“我是警察,有些話想問一問您,不會耽誤您太長時間的。現(xiàn)在您似乎挺忙的,我過會兒再來好了。不知您什么時候有空?”
潤一回應說:“午餐時段一般到兩點。兩點半左右能閑下來……”
“知道了,到時我再來拜訪好了?!?/p>
“那個……”
吉敷剛要轉身離開,就聽恩田潤一說道。
“請問您有什么事?”
或許是本能地察覺到不大對勁,潤一的妻子也停下腳步,扭頭望著吉敷這邊。
“如果您要問的是有關家父的事,那我沒什么可說的?!睗櫼恍÷曊f道。
低沉的嗓音表達出他心中的不快與厭煩。看到潤一那副仿佛隨時都會哭出來的表情,不知為何,一瞬間吉敷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恩田繁子的面容。
“真的沒什么可說的嗎?”吉敷問道。他看看周圍,幸好客人們都沒察覺到。
“沒有,一句都沒有。當時我還只有一歲,那么小的孩子,又能明白什么?”
潤一瞪圓了他的小眼睛,怒聲說道。似乎想說“這么明擺著的事,你們?yōu)槭裁淳褪遣恍拧薄?/p>
“兩點半是吧?”
說完,吉敷轉過身,背對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