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傳記片為何屢屢得獎?(5)

你的,大大的壞 作者:周黎明


硅谷天才

我見斯蒂夫·喬布斯應該是1991年,記不清了,可能是90年或92年,但91年的可能性最大。當時他是NeXT 電腦公司的老板。我在讀伯克利MBA,在學校兼兩份工,其中一份是開發(fā)學中文的軟件。我的上司精通電腦,有一次他說學校正考慮購買一批電腦,當時的選擇就是蘋果或IBM兼容機。他說不,還有一種,叫做NeXT。我聞所未聞。于是他給我示范兩臺樣機。完全的圖像界面,只是比蘋果更酷。印象最深的,是他對著一臺電腦講了幾句話,發(fā)出電郵,然后跑到隔壁的NeXT接收并播放。你不能想象,這在20年前是多么讓人大開眼界。

我們決意拜訪NeXT。如今查資料,發(fā)現公司在硅谷的紅木城,但我記憶里是弗里蒙,因為我八年后曾定居該地。不知是我記錯,還是別的什么原因。孤零零一幢建筑,是硅谷常見的火柴盒模樣。推門進去,大廳兩側都有樓梯,記得是弧形的,很藝術,曲線非常漂亮。里面很冷清,沒幾個人在上班。我們不是專程去拜訪喬布斯的,估計是他手下的銷售經理之類,但碰巧他在,便跟他非正式“會談”了一陣。

那時的喬布斯正處于低谷,他被約翰·斯卡利從蘋果趕了出來。斯卡利是他從百事招來的,他挖斯卡利的措辭早已成為硅谷名言:“你是打算賣一輩子糖水,還是想改變世界?”91年那陣,斯卡利正春風得意,蘋果事業(yè)蒸蒸日上,而喬布斯正從人們記憶中淡出,就像現在的王志東。但蘋果教的教徒始終沒忘喬布斯,我所在的伯克利是蘋果教重鎮(zhèn),人們一提起喬布斯的當年,就跟咱們的報告團講長征似的,滿眼放光。我雖然早已是蘋果用戶,只因缺乏新聞敏感,不知道借機問幾個八卦問題。聊天的內容早已不記得了,早知道他有他的遵義會議,能東山再起,那我真該乘機沾點仙氣,如今也可以販賣一下偉人語錄。

但我記得很清楚,當時的喬布斯沒有一絲意氣風發(fā)。人的氣色跟順遂與否很有關系,如日中天時,做什么都顯得自信;即便不自信,也會被描繪成謙虛謹慎。那時我對他的傳奇已略有所聞,但見面依然破壞了原先的神秘感。我一直覺得,喬布斯和斯卡利的恩怨極具戲劇性,但因斯卡利稍后徹底退出江湖,人們把焦點集中在喬布斯和蓋茨兩人身上。1999年的電視電影《硅谷海盜》(Pirates of Silicon Valley,1999)亦如此,由《急癥室》里的醫(yī)生諾阿·懷利飾演喬布斯,年輕才俊,但缺一點領袖的魅力。該片播映時,喬布斯已經借助NeXT被收購重新打入蘋果,并實施一系列清算,一些高管十分害怕坐電梯遇見他,一句話沒說對,飯碗就丟了。雖然1999年喬布斯神話尚未掀開第二幕,但影片顯然偏心于他勝于蓋茨。喬布斯是典型的魅力領袖:當他的決策是正確的,整個組織會所向披靡;當他因個人迷信走上歧途,人們就會懷念效率更低但具備自身糾錯能力的集體領導機制。從藝術表現的角度,專制的魅力領袖永遠要比注重民意的領導人更具吸引力。

近幾十年來,西方傳記片試圖去神化,通過展示人性弱點,來證明這是一個真實的、立體的人物。實際上,再全面再客觀的描寫也免不了主觀的取舍,假定所有情節(jié)都是真實的,依然可以把人物當做泥塑,想捏成怎樣就捏成怎樣。所以,寫別人有時更多是在寫自己,《公民凱恩》大家都知道原型是報人赫斯特,但從精神上凱恩完全是奧遜·威爾斯的投影。我1978年跳級考上大學后,母校便傳出各式各樣我刻苦學習的故事。誠然,當年的升學率不足10%,我所在的小鎮(zhèn)中學更低至1%,但我上大學有很大的偶然因素,更沒有經歷痛苦的復習,那些勵志故事純屬天方夜譚,有些略有影子,但在流傳過程中被添油加醋了。前些年,我有機會跟母校的老師閑聊,說起此事。我說:“我還沒作古,也不是名人,干嗎把我說成那樣的好學生?”對方答道:“你是學生們的榜樣,當然我們得把你宣傳成那樣?!闭f來諷刺,我雖然是高等教育的受惠者,但對中國教育的觀點更接近韓寒??删驮谖译x開家鄉(xiāng)的幾年里,我已經被好心的老師和家長們塑造成一心只讀圣賢書的書呆子了。

或許因為這個經歷,每次看到報刊上的好人好事,電影里的真人真事,我都一笑置之。人,是很復雜的,無論是600頁的傳記,還是兩個半小時的傳記片,充其量只能捕捉到一個側面。你從中找到了人生的方向,那是因為你急需一個指路人,那個人的故事碰巧充當了這項職能。如果你本身在人生的路途上探索過很多,你就會知道,傳記里的人只是走了其中一條,而且未必是適合你那條。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 www.talentonion.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