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我受了道德律的壓迫,拒絕了她們;心里似乎很抱歉的。這所謂抱歉,一面對于她 們,一面對于我自己。她們于我們雖然沒有很奢的希望;但總有些希望的。我們拒絕了她 們,無論理由如何充足,卻使她們的希望受了傷;這總有幾分不做美了。這是我覺得很悵悵 的。至于我自己,更有一種不足之感。我這時被四面的歌聲誘惑了,降服了;但是遠遠的, 遠遠的歌聲總仿佛隔著重衣搔癢似的,越搔越搔不著癢處。我于是憧憬著貼耳的妙音了。在 歌舫劃來時,我的憧憬,變?yōu)榕瓮?;我固?zhí)的盼望著,有如饑渴。雖然從淺薄的經(jīng)驗里,也 能夠推知,那貼耳的歌聲,將剝?nèi)チ艘磺械拿烂睿坏粋€平常的人像我的,誰愿憑了理性之 力去丑化未來呢?我寧愿自己騙著了。不過我的社會感性是很敏銳的;我的思力能拆穿道德 律的西洋鏡,而我的感情卻終于被它壓服著,我于是有所顧忌了,尤其是在眾目昭彰的時 候。道德律的力,本來是民眾賦予的;在民眾的面前,自然更顯出它的威嚴了。我這時一面 盼望,一面卻感到了兩重的禁制:一,在通俗的意義上,接近妓者總算一種不正當?shù)男袨椋?二,妓是一種不健全的職業(yè),我們對于她們,應有哀矜勿喜之心,不應賞玩的去聽她們的 歌。在眾目睽睽之下,這兩種思想在我心里最為旺盛。她們暫時壓倒了我的聽歌的盼望,這 便成就了我的灰色的拒絕。那時的心實在異常狀態(tài)中,覺得頗是昏亂。歌舫去了,暫時寧靖 之后,我的思緒又如潮涌了。兩個相反的意思在我心頭往復:賣歌和賣淫不同,聽歌和狎妓 不同,又干道德甚事?——但是,但是,她們既被逼的以歌為業(yè),她們的歌必無藝術味的; 況她們的身世,我們究竟該同情的。所以拒絕倒也是正辦。但這些意思終于不曾撇開我的聽 歌的盼望。它力量異常堅強;它總想將別的思緒踏在腳下。從這重重的爭斗里,我感到了濃 厚的不足之感。這不足之感使我的心盤旋不安,起坐都不安寧了。唉!我承認我是一個自私 的人!平伯呢,卻與我不同。他引周啟明先生的詩,“因為我有妻子,所以我愛一切的女 人,因為我有子女,所以我愛一切的孩子?!雹?/p>
他的意思可以見了。他因為推及的同情,愛著那些歌妓,并且尊重著她們,所以拒絕了 她們。在這種情形下,他自然以為聽歌是對于她們的一種侮辱。但他也是想聽歌的,雖然不 和我一樣,所以在他的心中,當然也有一番小小的爭斗;爭斗的結果,是同情勝了。至于道 德律,在他是沒有什么的;因為他很有蔑視一切的傾向,民眾的力量在他是不大覺著的。這 時他的心意的活動比較簡單,又比較松弱,故事后還怡然自若;我卻不能了。這里平伯又比 我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