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紅樓夢》與一般小說不同之處甚多，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它所含蘊的民族文化的質素特別濃郁深湛。因此，筆者首倡《紅樓夢》是一部“文化小說”之新命題，這是針對以往的“言情”、“愛情”、“婚姻悲劇”乃至“政治”小說的流行認識而言的。這兒的“文化”，特指我們中華傳統大文化，即其整體精神、根基命脈之所在。

我這樣理解和命題，不是說作者曹雪芹執(zhí)筆創(chuàng)作時已然和我們今日的看法想法說法是同樣的鮮明、清晰、深確了，但從全書（專指原著八十回傳本而言，后同不再加注）看，他的意識中已經觸及了這一要義。

說曹雪芹的《紅樓夢》是我中華的一部“只立千古”（梁啟超語）的文化小說，理路可分為四大方面來審視觀照。

第一是從氏族文化的視角來看問題。曹氏是一門歷史久遠、特色強烈的文化氏族，從孔門弟子曹卹為始，直到漢曹參、宋曹彬，降及明、清兩代，中間無數的鴻才英彥。曹操、子建、子桓，是中華五言詩的巨源與正流，詩圣杜少陵（甫）就再三贊嘆曹植的詩文“波瀾闊”、“子建親”，世人皆知“八斗”之才，獨推曹氏；還有講禮的大家、筑“石倉”藏書的專家，連武將曹景宗也能作詩押奇險之韻，留下了“競病”的千載佳話。這就是“橫槊賦詩”、“讀書射獵，自無兩妨”的曹氏“門風”，即文武全才的氏族文化傳統，也就是曹雪芹開卷不久即特筆寫明“詩禮簪纓之族”的真實含義。

氏族文化是中華大文化之中的非常重要的組成部分，這在現代心理學的基因“傳統記憶”之理論中可以找到依據。

第二是清初的“全盛”之文化時世?！扒∪ⅰ彪m是清代文史家的一種贊詞，卻也并非全屬于夸張諛頌之虛文誑語，連具有啟蒙家思想、批評朝政的詩人龔自珍，也是如此認為的。遼東的滿族傾覆了明廷，“入主中原”。他們以武力統一了全國之后，立即熱誠地學習漢文化，進步的速度至為驚人。滿、漢兩大民族在矛盾沖突與同舟共濟、兩者并存的復雜情勢下，經營締造，建立了強大而文明的大清帝國。這樣，便誕育了一代新型的人才，超群軼倫，具備了滿漢融會之優(yōu)長特色的才華智慧——曹雪芹正是這種新型人才中的一位尤為奇絕者。他生活于這種“全盛”時代，文化成就造詣之高，也可謂之“得天獨厚”。所以他撰作的《紅樓夢》，特別富于文化精華，并非偶然之事。

第三是中國文學發(fā)展史的一個巨大里程碑。綜觀我們的“文體”史，其膾炙人口的幾大“段落”就是《詩經》、《楚辭》、漢賦、六朝駢體、唐詩、宋詞、元曲、明清章回小說。而章回小說之發(fā)展進化，是以《紅樓夢》的出現為峰巔的，此一文體的文化容量方才達到最深廣的宏偉巨麗的璀璨驚人的境界。

第四是文化思想的趨變活動逐步沖破了有清一代奉“朱子學”（《五經》、《四書》悉以朱熹注解為準則，不許逾越違反）而發(fā)生了暗流的“自由思想”者。曹雪芹則適為此種“思”者的先行行列中人。

即此四端，已可察見《紅樓夢》之獨為“中華文化小說”，確是水到渠成、實至名歸的事情，絕非空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