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院子里停著一輛小型的封閉貨車。它的主人是個體司機(jī)。每天開著他的車給各處送半加工過的食品。
他正在家里吃飯。已喝了幾盅酒,臉紅紅的。
他忽然指著電視機(jī)大聲對他老婆說:“關(guān)掉!關(guān)掉!我有更新鮮的事兒講給你聽!比電視新聞里報道的事兒更是新聞!……”
于是他老婆就將電視關(guān)掉了。
“坐過來!坐過來!坐我對面來嘛!”
于是她順從地坐到了飯桌對面。這女人喜歡聽她丈夫講他每天開車在外邊遇到的種種事兒。她也承認(rèn),有時他遇到的事兒,確實(shí)比電視新聞里報道的事兒更是新聞。比如有一天他送貨,跟上車一男一女兩個青年。女的是會計,男的是推銷員。他們要雙雙跟到某個單位的食堂去結(jié)賬。等他將車停在食堂門口,開了車廂后門,不禁大吃一驚——卻見那男的褲子褪至腳腕,赤裸著下體,口吐白沫,分明的是躺在車廂里抽風(fēng)……而那女的,則裸著上身,懷里抱著卷成一團(tuán)的上衣,蹲在男的旁邊已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見此情形的不止他一個人呀!他身后站著幾個準(zhǔn)備搬東西的食堂男女職工啊!不唯他大吃一驚,他們也都大吃一驚啊!而車廂里那裸著上身的三十多歲的女人則哭哭啼啼地沖他們解釋:“我們沒干什么事兒,我們真的沒干什么事兒……他還沒來得及……他就這樣子啦!跟我一點(diǎn)兒關(guān)系都沒有的!”
他將車門復(fù)又一關(guān),接著開向了醫(yī)院……
這樣的事兒電視新聞里當(dāng)然是不便報道的啦,也沒有任何值得在電視里報道的新聞價值呀!但他的女人特別愛聽他講這一類“新聞”,并且特別喜歡將這一類“新聞”傳播開去。仿佛他是專向她供送獨(dú)家新聞的“新聞發(fā)布中心”,而她是此類“新聞”播講員……
“你猜我今天去到了一個什么地方?”——那做丈夫的低頭吱地一聲吸干一盅酒,醉眼乜斜地望著妻子就說開了:“那地方在郊區(qū),多年前我去過一次的,記得原先是軍營。今天一去,咦,不是軍營了。掛著一塊牌子,變成療養(yǎng)院啦!”
那做妻子的豎耳聆聽地要求道:“少喝兩盅吧!一會兒醉了你還怎么講得明白?再說你揀那重要的情節(jié)講就是了,不重要的你就給我略去了行不行?”
做丈夫的瞪了妻子幾秒鐘,晃了晃頭。仿佛他真的自感有些醉了,仿佛已醉得看不清妻子的面容了,仿佛那么晃了晃頭,頭腦就又會變得格外清醒了似的。他將身體隔著桌子朝妻俯過去,語調(diào)神神秘秘地又說:“你有點(diǎn)耐心嘛!現(xiàn)在就開始講重要的了!你猜怎么著?我把車開進(jìn)院子里,但見……”
做丈夫的戛然而止。
“但見什么?”
為妻的迫不及待。
“但見滿眼都是標(biāo)語!院墻上是,房墻上是,幾根電線桿子上也是!‘堅決將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進(jìn)行到底!’、‘誓死捍衛(wèi)毛主席的革命路線!’、‘打倒黨內(nèi)外一切走資派!’、‘肅清劉鄧反動路線!’、‘造反有理!’、‘?;视凶?’、‘誰要不革命,就罷他娘的官!就滾他媽的蛋!’……總之‘文革’中最時髦的口號,幾乎全都有!”
這兩口子是四十多歲的人,“文革”時期當(dāng)過“紅小兵”的那一代。做丈夫的以為,自己感到熟悉又震驚的事,妻子肯定也那樣。
妻子卻撇了撇嘴。
她說:“難道你還沒見過呀?‘文革’中刷上的唄!”
丈夫說:“不可能!不可能!那地方‘文革’中還是菜地!80年代以來才有院子,才有房子!”
“那就是你記錯啦!”
“我記錯了?不可能!不可能!”做丈夫的又一迭聲地說“不可能”,并將頭搖得撥浪鼓似的:“那地方我開車經(jīng)過何止十次二十次了呀!再說那些標(biāo)語都不像是老早刷上的,一看就知道才刷上一個來月!院子正中還有毛主席塑像哪!兩米多高的一尊!舉著他老人家的巨手!不是改成療養(yǎng)院了嗎?我也看見幾位醫(yī)生護(hù)士走過院子,穿著白大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