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鋸齒嚙痕錄(4)

畫火御寒 作者:流沙河


我從上午十點談到下午四點,對自己一九五七年前后的言行作了細致的回顧,表示認罪求饒,狀甚可鄙。陌生人兩肘靠在桌沿上,二目圓瞪,逼視我的面部。后來他的顏肌漸漸松弛,革命的警惕性慢慢緩解,微露溫和的人性。思索他的插問,我很快弄明白,他感興趣的根本不是我,而是別的兩位負責同志?,F在要整垮這兩位負責同志了,批判他們的“右”。他們也“右”?我只覺得這是滑稽胡鬧而已??缛胍痪帕迥甏?,月月噩夢至少一次。夢見我被槍斃。夢見別人殺我如殺豬一般。最可怪的是二月十三日夜間夢見別人手持菜刀要剖我的胸腹,而我倒很愿意。我說:“恐怕我要掙扎,你可以先捆我在長凳上?!边€主動協助那人捆好我的手足,然后閉緊眼睛,感覺到刀刃在胸腹上一推一拉地剖開一條長口,又感覺到那人伸手探入胸中,摘取我的心臟。我好像略微有些悲哀,覺得這一生便這樣了了。這個奇怪的夢,現在分析,可能是震懾于遣返原籍,潛意識渴望著徹底改造,愿意主動向黨交心(摘取心臟)的曲折的反映。在此以前,盧德銀借給我一大疊《紅旗》,要我好好學習政治。他很誠懇地說:“人一輩子能有幾個三十三歲??!好好干吧,我愿意幫助你明年摘掉帽子。這農場哪能是混一輩子的地方?。≌裘弊樱矀€家吧!”這次我聽從了他的勸告,不再編寫《字海漫游》,當然也不再讀線裝書了。可是那一大疊《紅旗》讀起來實在乏味,左調尤其可厭。為了對得起人,我仍然把它們讀完了。

整整有十個月,我在夜晚只讀自然科學,要不就同火娃下棋。他的棋藝已經猛晉,超過我了。

一九六五年底,極左派大班頭姚文元批《海瑞罷官》的文章發(fā)表了,左風隨之再升級。我終于第二次受到他的教益(第一次是一九五七年他有專文打我),認識到自己不宜再做摘帽子的蠢夢,便又把線裝書搬出來,同時停止棋戰(zhàn),抓緊時間攻讀,務必在災禍臨頭之前,寫完我的《字海漫游》。何況農場已經在十一月八日宣布結束,只留我一個人守在這里,沒有什么勞動要做,正好晝夜兼程趕寫。一九六六年二月下旬,《字海漫游》脫稿,約十萬字,分成十二帙裝訂,恰好放滿那只痰盂改造成的小箱,我終于搶到了災禍的前頭,我很快活!

一九六六年三月三日早飯后,我熟悉的那一輛美制小型吉普(它參加過二次世界大戰(zhàn)),空車牽引著空空的小拖斗,拖一個空空茫茫未知的命運,低沉嘆息,緩緩駛來,停在農場的曬壩上。正在伏案溫習清代文字學家王筠《字學蒙求》的我,抬頭一瞥,看見司機曾紹華下車來,已交差的農場場長盧德銀也跟著下車來。我知道他們是來拉肥豬回機關的,與我無關,便低頭繼續(xù)攻書去。

《字學蒙求》是一本薄薄的啟蒙讀物,很淺,讀初中一年級,我的國文老師講過,當時覺得非常有趣。中國文字學的種子在那時候,一九四四年春,就播入我的腦畦中了。現在重溫此書,如晤故人。我正在思索“于”“平”兩字的形音義,盧德銀走進來,低聲說:“流沙河,快些收拾行李。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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