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語氣輕緩，有些顧惜，有些緬懷，“你是多好的人啊，為我唱歌，聽我說那些不著邊際的夢想……我真不是為了誰贖罪，我只是單純地想對你好而已。”

姜尚堯凝視她霧氣氤氳的眼睛，再見她之前鼓起的勇氣在道出心意后，狼狽地被沮喪吞噬，懨懨地垂下頭去，他空洞的心似是被什么沉重的東西填補，一種陌生而復雜的情緒在胸臆間橫沖直撞。

他攥緊手中的話筒，說：“對不起?！?/p>

慶娣猛地抬起臉，確認了他的認真。她平凡的臉因笑意而煥發(fā)出一種奪人的光彩，細長的眼睛里波光熠熠。

姜尚堯想到他上山前，她為他四處奔走求救；想到她陪著他母親，陪著雁嵐，默默地支撐著她們將傾的意志；想到她求嚴律師，冒著風險把雁嵐送來與他一會，他鄭重地說：“對不起?！?/p>

慶娣放下掩住半邊笑容的手，帶著一絲慶幸低聲說：“其實我沒看錯的，是不是？就算這樣了，你還是個好人，還是以前中正平和的你?！?/p>

姜尚堯苦笑。

他唇角的苦澀看進慶娣眼里，她在心中譏嘲了自己一聲幼稚！人心不可能剝離世情，即使是姜大哥。

“我能不能把你的道歉，當做是以后不再拒絕我來看你了？既然這樣，你又不讓我給你寫信，那我來找你聊天吧。”慶娣儼如未見他的再度苦笑，興致高昂地說，“我還沒告訴過你我第一天上課是什么樣子。在學校的時候，老師們講兒童心理，真正懂了還是靠這段實習的日子。孩子們是天底下最通透的人，他們直達人心的敏銳你沒法想象。我上課的第一天……”

自此之后，慶娣每逢接待日就來探監(jiān)，而姜尚堯也從未拒絕。大約百分之九十五的時間是她在說話，而他則從最開始無奈地聆聽，漸漸地可以從表情上窺得一絲興趣來。

慶娣除了上課，從不覺得自己的口才有發(fā)揮得如此好的時候。她只是遵循心底的一個念頭，既然她感受到他埋藏得很深的恨意，而她又無力化解，那她為什么不向他宣揚愛贊頌善呢？

于是，她像一個勤奮的布道者，告訴他每日她與孩子們在一起的快樂，那些孩子無論貧困富裕，都有一顆無比熱忱的心。她也談去舅舅家做客的見聞，那些鄰里鄉(xiāng)親的好客與耿直。他們窮，但也因為窮，多了很多讓人欽佩的率直，少了許多欲蓋彌彰的虛偽。她好氣又好笑地聊舅媽對她的態(tài)度，舅媽一直甚為不解她何以要放棄城市的工作到偏僻的鄉(xiāng)下來，不加掩飾的欲望令慶娣只能攤手尷尬地笑。

冶家山監(jiān)獄有勞動場所，掛靠在附近一家國有礦山。姜尚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與外界甚少接觸，因此也對他生活了幾年的冶南風土人情很是好奇。

有時慶娣也會聊些外界時興的玩意兒，比如滿街巷的網(wǎng)吧，比如愛娣常掛在嘴邊的流行曲。

她為他打開了一扇窗戶。在他殫精竭慮地思索自己二十多年人生中的種種錯漏的時候，她打開窗戶，讓他看見這個世界很大，他只是蕓蕓眾生中的一個。

有時候接待時間結束，姜尚堯回到監(jiān)舍里，合上眼回味慶娣談論的那些事，他總莫名地感覺自己像沐浴在晨光里，那種讓人心靈平靜的溫暖滋味讓他不舍得睜開眼，脫離幻境。

轉(zhuǎn)眼就是五月底，慶娣的實習期即將結束。姜尚堯意識到大概是最后一次會面，他居然有抹模糊的慌張浮上麻木已久的心。玻璃窗外的慶娣仍舊興致高昂地講述上一次的春游，她談到那些從不知春游二字的孩子在熟悉的鄉(xiāng)間是如何雀躍時，眉宇間盈滿歡樂。

姜尚堯打消了詢問的念頭，靜心聽下去。直到臨走，他以為她會說些什么，但慶娣如往常般說了一句保重，就此離開。

他有些氣憤自己的不舍。在經(jīng)歷過那些之后，他萬分明白，將自己交托給任何人都是極其不智的行為，包括自己的情緒。但面對現(xiàn)實又頗有些無奈。姜尚堯唯有回憶慶娣說過的那些事，想象當時的情景，借助充滿歡樂的想象，洗濯日漸陰暗的靈魂。

八月的時候，進了接待室，姜尚堯停下腳，有些愣怔。

“我回來了?！毕騺砦撵o沉穩(wěn)的沈慶娣沖他俏皮一笑。

姜尚堯緩步走過去，拿起話筒，對方又一次興奮地說了句：“我回來了?！苯又阄堉欤季靡膊徽f話。

“發(fā)什么呆？”他問。

慶娣抿住嘴，然后感喟地扯扯嘴角，分不出是想笑還是想哭，隨即他就聽見她說了句：“我終于又看見你笑了，這次，你笑進了眼睛里?！?/p>

這個答案讓姜尚堯不知作何表情。他沉默地審視內(nèi)心，是有很久了。懷著仇恨與不甘潛伏在黑暗中，即使回憶人事，也不外泥淖丑惡。笑容？能讓他開懷而笑的過往歲月，早已枯竭斷滅。

“回聞山還是冶南？”他岔開話題。

“回冶南?！睉c娣坐近一些，很正式地宣布，“準確地說，這兩個月，我寫完了論文順利畢業(yè)了。接下來，我會在冶南，不對，是冶南的望南鄉(xiāng)工作三年?！?/p>

“恭喜?！?/p>

“我和你說過嗎？望南鄉(xiāng)小學旁邊就是一大片槭樹林子，再過幾個月……”慶娣有些陶醉了，“推開窗子，就能看見滿天滿地的紅葉?！?/p>

那時候，你也快出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