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適應期
在離宿營地約一百五十米遠的地方,有一排長長的熱帶叢林。透過椰樹林的縫隙,再穿過冒著熱氣卻又給人一絲涼意的瓢潑大雨的雨簾,那遠處的叢林看起來再像一堵巨大的墻不過了,稠密,結實,足有一百英尺高,一直延伸到山麓丘陵。這林子可能是幾百年前某個古老的火山噴發(fā)的綠色熔巖流的造化,其頂部就像平坦的高原,人們可以爬上它陡峭的坡,走過山頂上的地面,就跟走在他們現在站立的、潮濕的大地上一樣。雖然山峰在雨中幾乎看不到,但仍依稀可辨,傲然矗立,似非世間之物,人們即使看不到它,也能意識到它的存在。這是無法改變的自然現象,就像高山和海洋一樣,而且向人類預兆不祥。
在椰樹林里,他們忙著扎營,一刻也不停。大雨直瀉,沒有一絲風吹拂。就在四分之一英里開外的地方,他們還能看見太陽照耀著那邊的椰樹,而這里卻大雨傾盆,大滴雨點緊密相連,就像從天上潑下來的水。只要是沒有遮蓋的東西,都在幾秒鐘之內被淋得透濕。幾分鐘的工夫,雨水已淹沒了這片土地。穿雨衣的想法幼稚可笑,雨水也會把它們穿透。盡管已渾身濕透,又由于長途跋涉而疲憊不堪,三連的士兵們仍在這片泥濘中艱難地來回走動,所踩之處都被攪和成了泥漿。他們必須盡一切努力扎營,除此之外別無選擇。
天氣是那么糟糕,事情又那么令人傷心,突然間,大家強作歡快起來。當然,這是空歡喜,令人徒加悲傷,因為他們無法忘記在空襲中死去的、快要死的和受傷的戰(zhàn)友。但或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嬉鬧和笑聲升得更高,近乎歇斯底里。一些心胸比較開闊,容易忘記戰(zhàn)斗疲勞的人甚至干脆坐到地上在泥里滑來滑去,就像小孩玩雪一樣。然而,末了,他們痛苦的緊張情緒并沒有減輕。當他們鬧得精疲力竭時,卻發(fā)現自己仍然很不安。號叫,大笑,在泥水里滑溜,不起絲毫作用。其間,雨下個不停。
在從下雨起就開始搭建的廚房帳篷里,食堂管理員斯托姆一邊嘴里不停地咒罵,一邊試圖用濕火柴點著爐子。沒有人有干火柴,要是他點不著爐子,今晚大家就吃不到熱飯了。但斯托姆說什么也要做出一頓熱飯來。最后,他用一個借來的打火機點著了爐子。他事先知道,如果他點著爐子,手會燒傷得相當嚴重,結果的確是這樣。他一點也不在意,拿條毛巾把手一包,命令一些士兵去爐子邊烤火柴,然后繼續(xù)干自己的活,盡管沒有說出來,卻在心里感到十分自豪。他要讓這些飯桶瞧瞧是誰讓他們吃飽的。沒有士兵會說斯托姆讓他的兵吃不上飯。
經進一步檢查,三連所分配的軍用八人帳篷和折疊床都沒有從船上卸下來。軍士長威爾士齜牙咧嘴地笑著把這一情況報告給“大屁股蟲”連長詹姆斯·斯坦上尉,他也不知道該怎么辦。一大堆人想要共同執(zhí)行一項艱巨的任務時,總會出現這樣辦事效能低下的現象。但在這么一個特殊的日子里,在這樣的一個大雨天,斯坦覺得這是一個沉重的打擊。按邏輯,只有一個命令可下,那就是命令士兵們解開背包支起雙人帳篷。斯坦的確下了這個命令。不管合不合邏輯,這仍是一個荒謬的命令,斯坦也痛苦地意識到了。當威爾士來向他報告的時候,他正坐在剛搭好的相對干燥的連部帳篷里,沒戴帽子,渾身濕透,凍得瑟瑟發(fā)抖,在自己的行李袋里翻找,想找到一套干的制服。他下達命令后,看到威爾士滿是雨水的臉上輕蔑的笑容,頓時火冒三丈,把平時奉行的對這個有點瘋癲的軍士長的慈父般的寬容策略拋到腦后。
“他媽的!軍士長,我也知道這是一個荒謬的命令!”他喊道,“現在去告訴他們!這是命令!”
“是,長官!”威爾士咧嘴一笑,向他不屑地敬了個禮,然后傳達命令去了,帶著嘲諷的興味。
士兵們聽到這個命令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也沒說什么,聳著肩膀站在雨里。然后他們開始執(zhí)行命令了。
“他是個瘋子!”汽車兵梅茲對蒂爾斯咆哮道,一邊擦著臉上的雨水,一邊把他們的帳篷支柱連在一起,“絕對該死的瘋子!”他們倆在一起合住,蒂爾斯坐在一個五加侖的水桶上,把他們兩人的半幅雙人帳篷系扣在一起,他沒有接梅茲的茬兒。
“喂,難道不是嗎?”梅茲問道,這時他已架好了支柱,開始解開纏繞的繩子,“難道他媽的不對嗎,蒂爾斯?嘿,蒂爾斯!”
“我不知道?!钡贍査勾鸬?,然后又陷入了沉默。蒂爾斯剛才還在跟其他人一起嬉鬧得很歡快,現在他后悔了。在玩得開心的時候,他坐在泥里,還往臉上涂了幾道泥。而現在由于下雨和干了點活兒,他手上的泥大部分已經掉了,臉上的泥也被自己蹭掉了許多,但他身上其他地方全都沾滿了難聞骯臟的熱帶泥漿?!八€能有什么辦法呢?”片刻之后他無精打采地又說了一句。
“見鬼,我怎么知道他能做什么?我又不是連長。”梅茲把濕漉漉的繩子盡可能拉緊,聚齊了十個帳篷樁,開始排列起來。
“你覺得這些小破樁能在這淤泥里支撐住嗎?”梅茲問,“如果我是連長,這里會有許多改變,而且他媽的相當快。蒂爾斯,抬起腳。你快干完了吧?”
“我相信會有改變的,”蒂爾斯說道,“是的,我干完了。”他站起來,濕透的帆布從腿上滑到泥濘的地上,他擦去臉上的雨水。
“那來幫我吧?!泵菲澃炎詈髢蓚€樁扔給他,“他是個傻瓜,一個罕見的混賬傻瓜。他就是這么個東西。他身居高位,不知道自己是個蠢材,他也不準備知道。快來,他媽的!”
“每個人都是傻瓜嘍?!钡贍査拐f,仍站著不動。他徒勞地偷偷擦了幾下臉,然后使勁搓手。這是白費勁。他手上的皺紋和凹槽里仍舊是一道道細細的、黏糊糊的泥,指甲里和拐角處也全都是,只有凸起的關節(jié)處是干凈的,形成奇特的黑白雙色調,好像他在模仿自己的指紋。他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聽你來給說一說?!?/p>
相反,梅茲看起來異常干凈,盡管已渾身濕透。因為他剛才沒有玩泥巴,雖然他很樂意和其他人一起大笑大喊,在旁邊給那些玩泥巴的人鼓勁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