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什么也沒察覺嗎？

“我在樓下等你?！彼f他要去換衣服，然后走出了我房間。我看著褲襠，這才驚慌地發(fā)覺有印濕的痕跡。他看到了？他當(dāng)然看到了。所以他才要我們一起去海邊。所以他才走出我房間。我握起拳頭敲自己的頭。我怎么這么不小心，這么沒腦子，這么蠢不可及？他當(dāng)然看到了。

我應(yīng)該學(xué)學(xué)他可能有的反應(yīng)：聳聳肩，不在乎看見我濕了。但我不是這種人。我永遠(yuǎn)不可能覺得“就算他看見又怎樣”。這下他知道了。

我從未想過，就在我身邊，竟然有這么一個人，住在我們家，陪我母親打牌，和我們共進(jìn)早餐、晚餐，純粹為了好玩而在周五背誦希伯來禱詞，睡我們的床，用我們的毛巾，結(jié)識我們的朋友，雨天和我們一起坐在客廳里裹著同一條毛毯看電視——天氣冷了，我們覺得大伙兒聚在一起聽外面雨打窗欞，感覺溫暖又舒服——仿佛是另一個我一般，喜歡我喜歡的，想要我想要的。我從未起過這樣的念頭，因為除了在書上讀到的、從謠言里猜測的和無意中聽聞的淫言穢語外，我仍然活在這樣的錯覺里：我這個年紀(jì)的人沒有誰想要同時扮演男人和女人的角色，或是同時想跟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我也曾經(jīng)對同齡的男孩懷有欲望，也跟女孩子在一起過。但之前似乎連微乎其微的可能性都沒有——像他這般完全接受自我的人，竟然想要和我分享他的身體，而我也同樣渴望奉獻(xiàn)出我的——直到他走下出租車、來到我家中。

然而，在他抵達(dá)大約兩周后，每到夜晚，我滿腦子只希望他走出房間。不是從前門，而是經(jīng)過我們共用陽臺的落地窗。我想聽他落地窗打開的聲音，聽他布面平底涼鞋踏上陽臺的聲音，然后是我這邊從不上鎖的落地窗被推開的聲音。眾人入眠的夜里，他走進(jìn)我的房間，鉆進(jìn)我的被窩，不由分說褪下我的衣物，當(dāng)我渴望他超乎我對任何一個人的渴望時，輕輕地、溫柔地，以一個猶太人對另一個猶太人的友愛，向我的身體挺進(jìn)；在他聽到我那句已在舌尖練習(xí)了無數(shù)遍的“請不要傷害我”——真正的意思其實(shí)是：“隨意對我做你想要的”之后，輕輕地，溫柔地……

白天我不常待在自己的房間里。過去幾年夏天的白天，我習(xí)慣占用后花園泳池畔一張撐有陽傘的圓桌。之前那位夏天住客帕維爾喜歡在房里工作，偶爾才走到陽臺上看看?；虺楦鶡?；在他之前的梅納德也愛待在自己房間工作。奧利弗喜歡有個伴，起初他和我共用桌子，最后卻漸漸喜歡在草地上鋪一條大床單躺在上面，兩邊放著他零散的手稿，還有他喜歡稱為“東西”的用品：檸檬茶、防曬霜、書、布面平底涼鞋、太陽鏡、彩色筆和音樂；他戴著耳機(jī)聽音樂，所以除非他先開口，否則聽不到別人跟他說話。有時候，當(dāng)我早上帶著樂譜或其他書到樓下，他已經(jīng)穿著紅色或黃色的泳褲，汗涔涔地在太陽下躺成大字形。我們慢跑或游泳回來后，早餐已經(jīng)在等著我們了。后來他習(xí)慣把“東西”留在草地上，人躺在鋪了瓷磚的游泳池畔。他稱游泳池畔為“天堂”——“這兒是天堂”的簡稱，因為午餐后他常說“現(xiàn)在我要去天堂”，然后補(bǔ)上一句“去曬太陽了”，當(dāng)作拉丁學(xué)者的圈內(nèi)笑話⑨。每次他躺在游泳池畔同一個地方，我們便取笑他花上大半天泡在防曬乳液里?！澳憬裉煸缟稀谔焯谩硕嗑?？”母親問道。“整整兩個鐘頭。不過下午我打算早點(diǎn)回去，曬久一點(diǎn)。”去天堂的門階也就是指躺在游泳池畔，一只腳垂在水里，戴上耳機(jī)，臉上覆著草帽。

這是一個沒有缺憾感的人。我無法了解這種感覺。我羨慕他。

“奧利弗，你睡著了嗎？”當(dāng)游泳池畔的空氣變得愈發(fā)滯安靜逼人的時候，我會問他。

沉默。

接著傳來他的回答，幾乎像一聲嘆息，好似渾身沒有一塊肌肉運(yùn)動?！笆前　！?/p>

“抱歉。”

他那泡在水里的腳——我原本能親吻每一根腳趾頭，吻他的腳踝和膝蓋。他拿帽子遮住臉時，我盯著他泳褲看的頻率有多高？他不可能知道我在看什么。

或者，我問：“奧利弗，你睡著了？”

長久的沉默。

“沒有，在思考。”

“思考什么？”

他動動腳趾輕輕打水。

“思考海德格爾⑽對赫拉克利特某段文字的詮釋。”

或者，當(dāng)我不練習(xí)吉他，他也不聽耳機(jī)的時候，依舊用草帽遮住臉的他會突然打破沉默。

“艾里奧。”

“嗯？”

“你在做什么？”

“讀書?！?/p>

“不，你才沒有。”

“不然，在思考。”

“思考什么？”

我多想告訴他啊。

“私事?！蔽一卮稹?/p>

“所以你不告訴我？”

“所以我不告訴你。”

“所以他不告訴我?！彼貜?fù)著，看起來憂心忡忡，仿佛向某個人解釋我的事。

我多么喜歡他那樣重復(fù)我自己剛剛重復(fù)過的話。這讓我想起一個愛撫，或一個姿勢。第一次發(fā)生完全是偶然，第二次卻變成有意為之，第三次更是如此。也讓我想起瑪法爾達(dá)每天早上替我整理床鋪的樣子：先把被單蓋在毛毯上，然后反折塞入毛毯上的枕頭下方，最后再覆上床罩——塞在這層層疊疊里的，是既虔誠又縱容的某個東西的象征，就像對剎那激情的默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