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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年之后德齡還記得，那天見到慈禧太后之前，老佛爺已經(jīng)把皇太后的譜兒擺得足足的了。先是叫太監(jiān)宮女迎，然后叫皇后迎，然后人還沒出來呢先就賜了不少禮物：金玉戒指一人三枚，一大盤子玉墜兒隨便拿，后來又是牛奶餑餑什么的不少吃食，等見到老佛爺?shù)臅r候，容齡已經(jīng)吃飽了。

慈禧那天穿的是百鳳鏤花鑲金大紅云絲袍，上罩金黃繡龍鳳鑲銀鼠皮坎肩，項上掛的珍珠墜子，顆顆大如鳥卵，一只手上就是四五枚金玉戒指，還有長長的極其精美的金護指。讓容齡覺著，那老太太只有一雙手很美。

從一開始兩個姑娘對皇太后的印象便產(chǎn)生了分歧。與妹妹不同，德齡覺著，皇太后雖然是個老太太了，卻依然美得咄咄逼人。那老太太微笑著的時候也有一種威嚴，令人懾服，而在德齡，則簡直就是崇拜。當時慈禧微笑著扶起她們，還親了親兩個姑娘，道：“裕太太，你可真能耐！把兩個姑娘調理得仙女兒似的，還這么守規(guī)矩，有禮貌，你就不怕我把她們留下？”裕太太一怔，忙賠笑道：“果真如此，那是她倆的造化。”慈禧仰天大笑道：“到底是咱大清國公使的夫人！真有氣派！難道你就沒聽說過我的惡名兒？有人說，我連親生兒子都容不下，你就舍得把這一對兒姐妹花兒放這兒？不怕被我給糟踐了？！”

裕太太到底是大家子出身，心里雖在突突地跳，臉上依舊賠著笑，一點聲色也不露，道：“老佛爺說笑了。誰不知道老佛爺會調理人兒？連鳥兒也調理得這么水靈呢！”說著瞧一眼架子上的鸚鵡，偏那鸚鵡像是解人意似的，呼啦啦一下子飛起來，口里叫著：“老佛爺萬壽無疆！”倒把慈禧逗樂了。

慈禧笑道：“這兩只鸚鵡鳥兒原是袁世凱送的，也難為他想得周全，這么大一個朝廷，偏他想起這個巧宗兒！這兩只鳥兒倒長得怪俊的，嘴也巧，倒哄得我笑笑……”

裕太太忙說：“這都是老佛爺慈悲……”

慈禧笑道：“說起這個來，笑話兒可好多著呢，因我喜歡那西洋哈巴狗兒，說過一回，他們就不知道打哪兒弄來百十來頭，見了我，齊刷刷地作揖，倒嚇了我一跳！……來來來，閑話少說，先見見皇上！”

三人這才注意到進來一位年輕的男子，看上去只有二十四五歲的年紀（其實當時光緒已有三十二歲了），身穿黃袍，黑色緞帽上鑲一顆極大的珍珠，后來德齡姐妹才知道，那就是所謂“龍珠”，腰帶上也鑲了些珠寶。但是總的看來，他十分樸素，可以說比宮中任何一個人都樸素。他身體瘦削，神情憂郁，但是相貌端正，一雙眼睛黑如點漆，十分靈秀?？梢韵胂蟮郊偃羲媒岩恍瑧斔闶莻€十足的美男子了。姐兒倆都沒想到光緒帝是這樣的，急忙上前請安，光緒則只是禮節(jié)性地微笑著，和她們握了握手。德齡覺著，那雙手冰涼冰涼的，而且軟綿綿的沒一點兒力氣。

光緒來了，就是要上早朝了。果然大總管李蓮英來請。李蓮英個兒不高，又瘦又老，長得難看，但深得慈禧信賴。那天慈禧好像特別高興，一定叫娘兒仨在東配殿等著，又喚來孀居的四格格和元大奶奶陪著說話兒。四格格見了娘兒仨這等打扮，好不新奇，因見裕太太是長輩，容齡尚小，于是單問德齡道：“聽說姑娘們是受歐洲教育長大的，可是的？小時候就聽說，到了一個國家，喝了那兒的水，就把本國的事情都忘記了，是真的嗎？”德齡笑道：“那是大人們編出來嚇唬你的，哪有這事兒？像我們，雖然受了歐洲的教育，可大清國的禮兒不是也都知道嗎？”又道：“對了，我們在巴黎的時候還見過你哥哥載振呢，那次是他要去參加英王愛德華的加冕禮，當時我們也收到了請柬，要不是父親有事不能脫身，我們也就一起去了。在國外，算不得什么的?！彼母窀衤犃?，美麗的臉上全是驚訝，道：“原來外國也有皇上？我以為咱老佛爺是全世界的女皇呢！”皇后道：“你們知道什么？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外面的世界大著呢。譬如美國就沒有皇上，是共和國，凡廢除了帝制的就叫共和國。”四格格問：“共和國有什么好？”皇后想說什么又咽了回去，話鋒一轉道：“我現(xiàn)在正瞧一本世界史呢，翻譯過來的，挺好看的，你要是對這些有興趣兒，等我瞧完了給你。”元大奶奶在一旁忙不迭地說：“皇后主子明兒也借我瞧瞧?！被屎罂此谎郏溃骸澳闩率侵荒芮魄飘嬃T了。又不是老佛爺賞的戲，你也要瞧他也要瞧的，沒的瞎摻和！”說罷，大家都笑。話音未落，那邊李蓮英來叫請，說是早朝已畢，今兒老佛爺高興，叫大伙一塊兒去知春亭賞春?！袄戏馉斦f，天兒好，就不備轎子了，走著去。”李蓮英彎著腰傳諭。容齡拍手笑道：“我正想走著，坐在轎子里都快悶死了，哪兒還顧得上看外邊兒的美景！”

裕太太聽著，怕容齡又走板兒，忙向她使了個眼色，容齡卻渾然不覺。皇后笑道：“我瞧五姑娘倒是快人快語，是個爽快人！”裕太太賠笑道：“瞧皇后主子說的，她不過是個小孩子罷了！”

皇后率眾往外邊走，李蓮英又連忙趕去回話。德齡注意到李蓮英戴的是紅頂花翎，小聲問皇后道：“皇后主子，聽阿瑪講，前朝太監(jiān)沒有過二品頂戴呀?！被屎笮÷暤溃骸肮媚锟靹e說這個！為這個大臣們還有人上表奏本，惹得老佛爺發(fā)怒呢！老佛爺說：‘哼，成天價太后老佛爺?shù)亟兄?，那都是虛的！這么點子小事兒，難道我還做不了主？還要奏本，都是叫皇上給慣的！’……”

此時，容齡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天真爛漫地問道：“皇上呢？皇上怎么不來？”

一聽這話，皇后驟然變色，低著頭一路疾走，再不說話。眾宮眷都急急跟著。裕太太與德齡都瞪著容齡，容齡撅起小嘴，不知自己又錯在哪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