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把書包甩給我,鉆到背陰處采了許多蘑菇。上樓梯的時候,她居然又在樓梯扶手上發(fā)現(xiàn)了幾朵木耳。她家這部木樓梯實在是懸,一踩,里面便發(fā)出腐朽細碎的畢剝聲,真不知有幾朝幾代的歷史了。
“明天我給你找個人來修修!”我說。
“誰?”
“我哥哥?!?/p>
她沒說話,一手捧蘑菇,一手把鑰匙捅進開關(guān)里,木門嘎吱吱發(fā)出腐朽的聲音。在樓梯幽暗的光線中,她的皮膚滑膩有如純白色綢緞。
“是小雪嗎?”一個老婦人的聲音,她沒應(yīng)聲,里面便響起劈里啪啦的腳步聲。
“有人,為什么還要鎖門?”我有點奇怪。
她沒回答,從容套上門口的那雙綠絲絨鑲水鉆的嵌花拖鞋,然后把另一雙亞麻色圓口拖鞋輕輕踢給我?,F(xiàn)在我置身于這間古舊的木房子里了,我面前站著兩個陌生女人,年歲大些的那位面色蠟黃,毫無表情,藏青絲綢面的夾袍使她看起來不像這個時代的人。毫無疑問她年輕時是個美人,五官仍很俊秀,甚至沒什么皺紋,但給人的感覺卻是完全失去了彈性,像張黃色薄紙似的一觸即潰。她手里不停地捻著一串長長的琥珀色佛珠,走起路來上身挺得筆直,耳環(huán)已卸掉,空留著兩個很明顯的“耳朵眼兒”,金鐲和戒指仍在蠟黃的手上暗暗閃光。找不到她瞳人的位置,她的眼睛隱沒在一團混混沌沌的黑暈里,雖美,卻毫無生氣。一瞬間我覺得她不過是個假人,是個泥捏的,蠟塑的,像是個浸泡在水銀里的木乃伊,見風(fēng)便會突然衰朽。這想法使我心跳過速。年輕些的那一個,像是個粗人。茶褐色的皮膚倒很漂亮,一雙凹進去的黑眼隧洞似的盯人,怪怕人。打扮也挺古怪:全系右衽的亞麻色短上衣,深藍色(像蠟染那種深藍)尺把寬的褲腿下露出一雙茶褐色的大腳。最古怪的是她的腰腹部竟非常觸目地裸著,吊著根銀色花紋的褲腰帶,很像畫報上的“惠安女”。頭發(fā)很黑很濃,在腦后盤成一個沉甸甸的大發(fā)髻,間或一揚眉,竟還帶著一段風(fēng)情。我老早就聽說小雪沒父親,現(xiàn)在見了這兩個女人,又覺得誰也不像她的母親,起碼不像我想象中她母親的模樣。
“你們快準(zhǔn)備飯去吧?!毙⊙┑目跉獾?,就像下命令,“菜做得淡點兒,昨兒晚上的菜跟打死賣鹽的似的,害得我今兒上課老想喝水?!彼龐傻蔚蔚?,似乎受了無限委屈。那年輕些的早把蘑菇送進廚房,這時又殷勤地弓著腰,小心翼翼地給她刷衣服。
老婦人心不在焉地向我合了合掌,嘴里絮絮叨叨地說:“我說什么來著?昨晚上那鹽就是放多了嘛……”
年輕些的立即翻翻那雙隧洞似的大黑眼,兇光一閃,像是馬上要翻臉,只是看到我在旁邊才忍住沒說話。我有點尷尬,不知為什么小雪沒給我作介紹,她把我扔在這兒自己回房間去了。按說她這個細心人不會有這種禮節(jié)上的疏忽。于是我只好找些話說(我想那年歲大些的是小雪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