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海永遠是轟轟響的呀！”

“不，海在那時是凝固的，”哥哥瞇著一只眼，挺認真的，“根本聽不見任何聲響，再過一會兒，大概就是南普陀的鐘聲敲響之前，那種寂靜才被打破了，好像有人在唱一支單音節(jié)的歌，像海妖的歌聲似的，催得人昏昏欲睡……”

“于是你就睡著了？”

“是的?！?/p>

我咯咯笑起來。

“你笑什么？不信，你就去試試……”他樣子仍挺認真。

“這么說，你相信銀石灘的夜里有鬼？”我不免帶了幾分嘲笑。

他想了想，說：“反正，我相信人類永遠別想真正了解自然界的奧秘?！币痪牌呔拍暝凇皳軄y反正”的社論中到來了，班里籌備了一個新年舞會。由袁敏、鄭軒、唐曉峰、郎玉生主持。郎玉生是我們班有名的辣子，也是北京人。說來也巧得很，學(xué)校為數(shù)不多的北方人好像都集中到了我們班。郎玉生說話整個一個京腔兒，吐字珠圓玉潤，笑起來更是有特點：像是一串韻味兒十足的樂譜兒，頗有點“丹唇未啟笑先聞”的勁頭兒。按中國人的審美尺度，她大概不算標(biāo)準(zhǔn)美人兒，可是整個人看上去很舒服：瓜子臉，單眼皮，眼睛不大卻顧盼流離，十分靈秀，身材苗條得像根青蘆葦。什么人栽到她嘴里就算遭了殃，活著進去，嚼碎了出來，男生沒有不怕她的，女生也懼她三分。

記得開學(xué)見面會那天，她端坐在那兒，就像上帝委派她來審判全世界似的，對每個人都有評語。有個矮個男生吳德志用英文自我介紹，郎玉生便悄悄對身旁的小胖子王妮妮說：“嘻，這真是壁虎子掀門簾兒——想露一小手兒！”笑得王妮妮直想從椅子上栽下來。后來有句話大家都聽不懂，坐在吳德志旁邊的小雪便解釋了一下，郎玉生抿嘴一笑：“喲，沒想到還來了個僑胞兒，真夠‘3.14’（“3.14”圓周率π，取其諧音“派”）的！”唐曉峰小聲提醒她：“小吳多年自學(xué)英文，人稱約翰牛，不可小視！”郎玉生一撇嘴：“什么約翰牛，我看是串種兒的蝸牛兒罷啦！……”一語未了，王妮妮又樂得栽下來。她說的聲音不小，大伙都聽見了，吳德志滿臉紫紅，小雪卻翹了一下下巴微微一笑，潔白的下巴頦兒像月亮鉤兒似的閃出輕蔑的白光。此后日久，大家便把這件事忘了。誰知有一天下雨，小雪要回家，鄭軒便順手把掛在墻上的雨衣遞給她，以為不會出什么差錯。郎玉生見了，立即嚷起來：“咦，你這大班長怎么慷別人之慨呀？”把鄭軒鬧個大紅臉。于是周圍的男女同學(xué)紛紛獻出雨具，小雪挑了把傘，對郎玉生溫文爾雅地一笑：“別著急，你的雨衣我穿并不合適?！闭f罷，打著傘儀態(tài)萬方地走了。郎玉生栽了面兒，從此在小雪面前不大說話，背后卻恨成一個洞，又罵男生個個都是賤骨頭，專會拍假華僑的馬屁。

這假華僑的綽號自然是由于小雪那些美而古怪的衣裳引起的。小雪幾乎一天換一套行頭，每天都給人一種新鮮感，弄得人眼花繚亂。同學(xué)們便傳言：“郗小雪家有親戚在國外?！毙⊙┞犃耍膊环裾J。偏郎玉生眼尖，發(fā)現(xiàn)她的衣服大多都有拼接痕跡，而且，根本沒有商標(biāo)?！安欢◤哪膬号獊淼哪?！也沒準(zhǔn)兒是從國外垃圾站撿來的！”聽著這話，大伙雖不說什么，心里卻覺得郎玉生嘴太刻薄。遇到我在場，便要和她頂起來。郎玉生常笑吟吟地望望我說：“方菁啊方菁，你是沒挑兒的好人，我可不敢說你什么，只一樣，將來你被人賣了還得幫人數(shù)錢哩！……”說得我直想擰她那張利嘴。這是全校頭一次辦舞會，女同學(xué)們自然要認真打扮一番。郎玉生吃過晚飯就坐在鏡前沒動窩兒；何小桃一會兒把大辮子盤成王冠，一會兒又披散下來變成亞麻色的瀑布；袁敏特意燙了劉海兒，沒燙好，都變成了死板板的小彎鉤兒，這會兒正急著扯平呢；張丹是班上最漂亮的女同學(xué)，可惜端莊有余，嬌媚不足，天生的不愛打扮也不會打扮；王妮妮和班上的大姐李寶明由于受到形體和年齡的局限，此刻正在為舞會選擇舞曲磁帶。我?guī)椭驋咄陼?，正要回宿舍換衣服，卻見小雪在窗外招手叫我。